深夜,昏黄的灯光将李成钢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儿子李思源已经睡下,里屋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简宁也不再纳鞋底,而是坐在炕沿,借着光缝补一件衣裳,不时抬眼看看丈夫笔耕的背影。屋子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粗糙稿纸的“沙沙”声,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李成钢眉头紧锁,笔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写这份报告,远比预想的要困难。他面对的,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办案质量下降”,更是十年动荡后一片狼藉的根基废墟。
“‘文化知识基础不牢靠’……‘老同志明哲保风’……”李成钢在纸上写下这些词句,随即又重重划掉,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团黑。“太轻飘了!”他心里想到。问题的根源在他心头——那场席卷一切的“运动”,它摧毁了知识传承的纽带,扭曲了人心,让“讲真话、办实事”成了奢侈甚至危险。这份报告,真能把这份沉重的“不敢说”表达出来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接触碰那个巨大的“因”,无异于飞蛾扑火。他必须把火力聚焦在“果”上,并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这是现实主义的选择,也是唯一可能成功的路径。
笔尖重新落下,这一次,他写得流畅了许多。
“赖副局长:近期遵照您的指示,对分局部分案卷材料进行了初步审阅,发现卷宗制作不规范、证据收集链条不严谨、法律文书表述模糊甚至错误等问题较为普遍,反映出当前分局办案质量存在系统性下滑风险。此状况令人忧心,长此以往,恐影响分局履行公安机关职责之根基。
经深入观察与分析,此问题成因复杂,绝非朝夕之功可解,亦非单纯强调‘办案质量’即可逆转。其主要症结在于:
其一,人才梯队建设出现严重断层。近五年来,因工作需要及自然减员,分局补充了大量新鲜血液。然特殊历史时期影响深远,相当一部分新入职同志,其学业生涯遭遇严重中断,亟需的基础文化知识及系统性法律、业务培训极为匮乏。他们热情高涨,却苦于无门径可入,工作中常感力不从心。
其二,经验传承链濒临断裂。十年间,诸多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因众所周知的原因或离退,或心灰意冷。剩余坚守岗位的老同志,虽怀揣宝贵经验与技能,然受特定氛围影响,部分同志行事趋于保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态蔓延,对年轻同志的‘传、帮、带’作用未能充分发挥。新同志缺乏合格引路人,业务能力提升缓慢甚至误入歧途。
其三,专业培训体系长期缺失。自公安学校停办以来,分局缺乏系统化、标准化培养新警员及提升在职干警业务能力的正规渠道。新同志上岗基本靠‘师傅带徒弟’式的口耳相传或个人摸索,而‘师傅’自身亦受前述心态影响,导致知识传递零散、标准不一,甚至谬误流传。”
写到这里,李成钢感到一阵胸闷。他省略了那个最根本、最沉重的“因”,字里行间却处处是它的影子。他将笔重重一顿,换了一行,笔锋变得坚定起来:
“鉴于上述情况,本人认为,解决当前办案质量问题,不能仅靠事后检查、打回重做等‘堵漏’手段。当务之急,必须‘堵疏结合’,且应以‘疏导’为主,‘堵漏’为辅!唯有从根本上提升干警队伍的整体业务素养,方能重塑分局办案专业能力。为此,恳请领导考虑:
建议在分局内部组织启动系统性、基础性的‘岗位专业技能强化培训’!
…………(被和谐了,此处省略)
李成钢停下笔,长长吁了一口气。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但这几页稿纸上的文字,却像是投入这浓墨中的几颗火星。他把报告从头到尾又默读了一遍,确保每一个问题都指向业务,每一个建议都具体可行,那些沉重的潜台词则深深埋藏在不言之中。
这份报告,是他身为一个公安,在时代浪潮退却后,面对满目疮痍的专业荒漠,所能提交的第一份“重建蓝图”。它小心翼翼,却又充满希望地指向了未来。他深知,这仅仅是第一步。赖副局长会怎么看?会不会认为他小题大做?或者触碰到某种敏感的神经?经费、场地、教员人选……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夭折。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走出这一步。
“写完了?”简宁的声音轻轻传来,带着关切。
“嗯,差不多了。”李成钢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将稿纸仔细叠好,“明天誊抄清楚,找个机会递上去。”
简宁走过来,给他披了件外衣:“写得……稳妥吗?”
李成钢看着妻子担忧的眼神,拍了拍她的手背:“只说该说的,只提能做的。剩下的,就看赖局长的眼光和魄力了。睡吧。”
几天后,赖副局长办公室,李成钢将那份工整誊写的报告呈给赖副局长。赖副局长的眼光锐利依旧,他接过报告,示意李成钢坐下,然后戴上老花镜,逐页仔细翻阅。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李成钢的心悬着,目光紧随着赖副局长指尖的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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