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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房里,黄忠坐在灶台下面,他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堂里添加着玉米秸,火舌舔舐着黑乎乎的灶口,映红了他的脸,一溜溜汗珠子沿着他的面颊滚滚而落,他的眼神里闪着星星之火,额头镌刻着心事重重,前天晚上大家商榷袭击沙河街鬼子的宪兵队,炸毁鬼子在火车站的仓库,扰乱鬼子的布署,为浅滩坝口的游击队争取有利时机。

黄忠要求回坊子矿区与顾庆坤并肩作战,孟正望同意了他的请求,这一去能不能活着回来是个未知数,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自从妻儿被张喜鹏杀害,他活着已是一具行尸走肉,死之前不能见敏丫头最后一面,他感到遗憾,更多的是愧疚,辜负顾庆坤的托付。

锅台的盖琏上冒着一缕缕蒸气,顺着敞着的门洞子钻出了屋子,在门檐上氤氲,黄忠抓起门后的捅火棍子,准备封了灶口,耳边传来了姌姀的哭泣声,他的心像被教堂的钟撞了一下,猛地一颤,思绪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

自从他来到孟家,没看到大太太发脾气,眼睛不笑也含着笑,举止、言谈流露出一种高贵与优雅,模样温柔恬静,她经常与余妈陪着老太太一边有说有笑,一边穿针引线,婆媳、主仆的感情在千针万线里穿连到了一起,当她知道余福家二小子再也回不来了,一个人跑进了大车院伤心哭泣,不是老太太去喊她,还不知道她能哭多久,从那天以后她的脸上多了忧郁。

“姌姀是个好女人”这是老爷在酒桌上说的话。

每每听到这句话,黄忠都会想起自家的婆姨,潸然泪下。

婆姨自嫁给他那天没享一天福,白天黑夜操劳不息,他每天踏着晨曦下井,踩着暮霭回家,无论多晚,婆姨总会提着马提灯站在院门口等他,远远看过去,她的身影投在旁边的断墙上,身材不高不矮,头发梳向脑后,盘成一个拳头大的髽髻,脸上不施脂粉,天生丽质,一件款式不合季节的花布长褂勾勒着她纤细的身段,一条灰布长裤盖着脚面,脚上是一双掉了色的绣花鞋,整个装束与她的年龄不相称,不到三十岁显得老成很多;婆姨脾气很好,每逢他喝醉了被工友架回家,她也不会发火,热情地招呼工友屋里坐,家徒四壁,屋里除了一铺大炕,只有几个树墩子,没有一个像样的凳子,即使这样,每件家把什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婆姨喜欢干净,做事细致,煤色的衣服被她洗得泛白;她手脚勤快,天不亮起来给他做饭,送他离开家门后,摸黑去火车道捡一捆劈柴回家。

想起婆姨的贤惠,黄忠心疼,他的拳头攥成了铁锤,牙齿咬出了血水,疼与痛交织在一起,眼泪冲出了眼眶,作恶多端的张喜鹏被吕安杀了,还有比张喜鹏更恶毒的日本鬼子,他们的三光政策下冤魂遍野,有的老百姓无路可走,只能躲到深山老林,衣不蔽体、饮鸩止渴,在自己国土上受外人欺负,何等的耻辱?家仇国恨必叫血来还。

风刮擦着院井的苹果树,散落一簇焦黄的花瓣,席卷着地上的玉米秸,黄忠用衣袖抹抹脸,把最后一绺麦秸子搉巴搉巴塞进了灶堂,用火钩子封了灶口,站起身走到东墙根的水盆架前洗洗手,径直走近操作台,台面上放着一个簸箩,里面盛着焙干的鸡蛋皮,旁边杵着个蒜臼子,似乎看到敏丫头站在旁边,向他喊“黄叔叔”。

在敏丫头踏进孟家院子之前,黄忠从没有笑过,痛苦锁住了他的眉梢,不知为什么,与丫头三个多月接触下来,他心里突生了一份父子情,丫头的一言一行牵动着他的心。

“黄叔叔,俺爹是好人吗?”这是丫头经常问他的话。

“是好人,你爹是好人。”

“俺娘也这么说……”丫头垂下了头,泪水落在她手里的蒜臼子上。

在矿上,煤井进水都要用抽水机往外抽水,用杠子往井下抬那个沉重的机器不容易,许多工友都愿意与顾庆坤搭帮,每次他都把机器拉在他的这头,黄忠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们还年轻,不要闪了腰”。其实,他只比黄忠大三岁,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他总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把轻快的活让给他人,把最脏最累的差事留给自己。

“丫头,你爹是俺在这世上遇到的最好的男人。”风刮着门扇撞击着墙墉,吹拂着黄忠额头一缕刘海,他擎起大手把散发拢到头顶,烟雾缭绕之中没有敏丫头的身影,他失落地垂下头,迈着踽踽的脚步走近北屋储藏间门口,撩起门帘钻了进去,从货架后面掏出一个布包袱,这个包袱里面有几支铅笔和几个本子,是青峰镇苗先生托人捎给丫头的,他真想当面交给丫头,今天他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坊子煤矿,赵庄与坊子煤矿隔着一条河,乘船过去太招眼,走山路需要四五个小时,时间紧迫,看来等不了丫头从八里庄回来了。

西边的北堂屋敞着门、敞着窗户,呛人的烟雾夹着一股尿骚味飘出了屋子,在院井里袅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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