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空空的,他们搜遍所有的房间,找不到一个人,然而若干迹象显示,屋里刚才还有人来着。
小伙子把两名宪兵留在下面,第二次走上顶楼;经过仔细观察,他发现了一扇小门,小门通向贮藏室或别的什么小间。门是从里面倒锁的,他一脚踢开门,一眼就看见里边站着一个颀长的女人,生得相当漂亮。她没有作声,向他指指身旁的男人,男人双手抱着一个几乎已失去知觉的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这就是他和他的一家人。军官不知如何是好。颀长的女人看出了这一点,就问他:“您忍心杀害他们吗?”
军官表示了抱歉,讲了些庸俗平淡的废话,什么军人的无条件服从、责任等等,但看到他的话丝毫不起作用,感到无能为力,于是青年军官只得问道:“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妇人高傲地看了看他,指着门外说:“下去告诉他们,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军官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真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当时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走下了顶楼,命令军士整队集合。过了两小时,我们去往另一个庄园上认真搜查那个波兰地主,但是他却已在偷越国境了。唉,女人!世上真有这种事!”
每每想到这些故事,赫尔岑的心中便涌现出各种各样奇妙的感觉,如果旁人和他聊起第三局、聊起宪兵,他一定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如果与他聊起老菲利蒙诺夫和那位青年军官,他实在没办法对这些人提起恨意。
这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先前读普希金文章时的感受,当他看见普希金谈到苏格兰场对伦敦贫民进行残酷镇压的时候,他简直恨不能对这群穿着制服的暴徒饮其血、啖其肉。
但是,偏偏下达镇压命令的那个家伙,却是帮助他摆脱了牢狱之灾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他真的很难想象这位优雅、平和的英国绅士居然会做出那种事,而且在做出那种事之后,他居然还能与海因里希·海涅、亚历山大·仲马等等进步派人士保持良好关系……
或许,他也仅仅是像青年军官和老菲利蒙诺夫那样奉命行事?
或许,在这背后,还有许多他无法了解的苦衷?
自从离开了牢狱后,赫尔岑头一次感到按照道德概念,按照行业的主要特征,把人分门别类,贴上标签,不加区分,一律看待,这究竟是多么没见识、多么不人道的一件事。
让·保尔·里希特尔说得很对:孩子撒了谎,应该警告他这是做坏事,告诉他,他骗了人,可不要说他是骗子。
因为假使您把他定义为骗子,就使他丧失了精神上的自信心。
大多数人听到“这人是凶手”,马上会想起暗藏的匕首,野蛮的相貌和阴谋诡计,仿佛杀人是他的本行和职业,实际上这人一生只偶然杀过一个人。
诚然,英国人不可能既是暗探,既是拿别人的堕落作交易的奸细,又是正人君子。
但他可能既是宪兵军官,又没有完全丧失人的尊严,正如在腐败的社会造成的不幸的牺牲者身上,我们常常可以看到温柔的性格,慈祥的心灵,甚至光明磊落的行为。
马车早已驶入了彼得堡的主街道,顺着涅瓦大街来到与亚瑟在彼得堡的租屋前停下。
当亚瑟从赫尔岑的口中听到这位年轻人对近期生活的评价时,约克老骗子一反常态的僵硬了一下。
对于一个笃定了从今往后要当坏人的家伙来说,没有什么能比“你一定是有苦衷的”这句话杀伤性更大了。
受到千夫所指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因此,亚瑟从不害怕。
他甚至不担心当高加索事件真相大白后,可能会造成的一系列外交影响,更不担心与帕麦斯顿子爵甚至沙皇尼古拉一世交恶。
但是发生此种意料之外的变故,突如其来的被人原谅,却是他不能忍受的。
赫尔岑,这位莫斯科大学的数理系毕业生身上正萌发着哲学家的嫩芽。
他捧着热乎乎的茶杯,嘴里念叨着:“有人不能、不愿或不肯费力跨过名称的束缚,向前多看一步,透过罪行,透过紊乱的假象,看清事实,却采取清高的回避态度,或者粗暴的否定态度,这种人我是讨厌的。这样做的家伙,通常是脱离现实、不切实际的人,或者是自私自利的人,间或高尚得令人作呕的人。否则就是那种还没有暴露,还不打算公开撕下假面具的卑鄙无耻之徒。这种人混迹于肮脏的底层完全是出于自愿,他在那里如鱼得水、兴风作浪,而不像其他底层人是失足掉下去的。”
亚瑟用银质茶匙搅动杯中沉淀的锡兰红茶末,骨瓷碰撞声像极了伦敦法庭的法槌余响。
他注视着茶水表面晃动的倒影,忽然释怀似的笑了笑:“我在苏格兰场见过太多人用指南针找北,最后他们都掉进泰晤士河淹死了。您在这个年纪就有这样的见解,看来人生的突然变故对您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挫折和坎坷令您变得成熟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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