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鬼七的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颗巨石,在书房沉闷的空气里激起层层涟漪后,又沉沉地坠了下去。
冯盎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黄花梨木的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次敲击都仿佛敲在鬼七那看似从容的心绪上。
半晌,冯盎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贵使真是好大的手笔,一开口,便要送我一个王爵。”
他端起已然微凉的茶汤,呷了一口,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鬼七袖口的竹简羽扇图腾。
“鬼谷一门,纵横天下,翻覆春秋,冯某早有耳闻,心下亦是佩服的。然,吾冯家世代沐浴皇恩,祖母(冼夫人)一生以忠义诚信佐治岭南,临终之言犹在耳畔:‘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
“今上虽暂遇困顿,然天子仍是天子,朝廷仍是朝廷。卫王殿下坐镇中枢,雄兵锐士仍在。我冯盎若行此不臣之举,与箫铣、士弘之流何异?岂非令先祖蒙羞,让岭南百姓再陷兵燹之祸?”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冷硬与决绝,那“唯用一好心”五字,更是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鬼七兜帽下的阴影微微一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冷冽。他显然低估了冯盎对隋室的忠诚,以及那份源于冼夫人的家族信念。
“冯公此言,是断然拒绝我鬼谷道的好意了?”鬼七的声音低沉下去,方才的激昂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片莫测的平静,这平静却比之前的慷慨陈词更显危险。
“非是拒绝好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冯盎放下茶盏,身形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冯某的好心,是平定乱局,护佑一方。却不知贵道的‘好心’,究竟是择主而栖,助其终结乱世……”
他话语一顿,目光如电,直射鬼七。
“还是,唯恐天下不乱?”
冯盎最后那句“唯恐天下不乱”,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鬼七所有精心维持的从容。
书房内的空气骤然紧绷,烛火都似乎为之一滞。
鬼七沉默了片刻,那阴影下的面容看不清喜怒,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初,却更添了几分幽深。他缓缓站起身,重新将黑袍的兜帽戴上,将自己的表情彻底隐藏在黑暗之中。
“冯公之言,如雷贯耳,在下受教了。”他的声音平直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既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鬼七告辞。”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更没有寻常说客失败后的恫吓或威胁,只是微微一揖,转身便走。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足以搅动岭南风云的一席话从未发生过。
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冯盎的心底升起一股更强烈的警惕。他知道,这绝非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冯盎并未起身相送,只是沉声道:“贵使好走。”
门外自有冼家老仆引路,将那抹融入夜色的黑袍送离宅院。
脚步声渐远,书房里只剩下冯盎一人。
他眉宇紧锁,手指再次叩击着案几,脑海中飞速盘算。鬼谷道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接下来会如何出招?挑拨宁家?勾结箫铣?还是在军中散布流言?
必须即刻准备应对之策。
二
鬼七出了宅门,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茂名县的夜色之中。他并未前往任何客栈驿馆,而是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后,闪身进入城西一间毫不起眼的香烛纸马铺。
铺子后院一间密室内,灯火昏黄。
鬼七摘下兜帽和面巾,露出一张苍白而轮廓分明的脸,约莫三十许岁,嘴角自然下垂,带着一种冷硬的漠然。他走到桌边,并未研墨铺纸,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银盒,打开后,里面是色泽微黄的细腻粉末和一支极细的银簪。
他以银簪蘸取少量粉末,混合了几滴清水,在一张裁剪极小的素白绢帛上飞快书写。字迹极细,初时无色,但稍过片刻,便逐渐显现出清晰的淡褐色。
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密写之术,源自鬼谷传承,非特定药水涂抹不得显现。
绢帛上的信息极其简练:
“冯,拒。忠隋,无隙。策二:破宁,乱岭;助箫,滞冯。策三:启‘惊蛰’。”
写罢,他等待字迹完全稳定,然后将绢帛仔细卷起,塞入一个纤细的竹管内,用蜡封死。
他轻轻叩了叩墙壁三长两短。片刻,一个仿佛一直就站在阴影里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躬身接过竹管,一语不发,再次融入阴影,从另一条暗道迅速离去。
信息将通过鬼谷道自己的秘密渠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出去。
鬼七走到窗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嘴角那一丝冷硬的弧度似乎微微上扬,却毫无暖意。
“唯恐天下不乱?”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冯盎的话语,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乱,乃天道循环之常态。不破不立,大乱方有大治。冯盎,你既选择做隋室的忠臣良将,那便是吾道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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