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头痛。
不是寻常醉酒后的钝痛,而是仿佛整个颅骨被拆解后又粗暴重组。
感觉每一处骨缝,都被嵌进了烧红的钢针。
每一次血液流过,太阳穴都带来岩浆奔涌般的灼胀。
更深处,是灵魂被撕裂后,又被强行粘合的、难以言喻的空洞。
喉咙里,仿佛积着厚重的血痂与火灰。
每一次呼吸,都摩擦出沙砾般的刺痛。
胃里面,似乎同样空空如也,然而最深处却依然燃烧着无尽的灼痛和暗火。
白天,黑夜,快速的睁眼,然后是长久的闭目。
岁月,如梭,不舍昼夜。
李二,终于撑开了那双,沉重的眼皮。
这位,曾在长安玄武门踏着兄长鲜血差点走向权力巅峰,却在天下棋局中满盘皆输,最终在金谷园被最不想见到的人用一坛酒和一个故事彻底击溃的男人。
就在反复介于生死之间、虚实难辨的极端痛苦中,挣扎着,一丝一丝地,撑开了仿佛被铸铁焊死的眼皮。
光。
模糊的,昏黄的,跃动的,光。
好奇怪好刺激好独特的气味。
真的很浪啊!
一股极其陌生、极其复杂、却又无比真实的气味浪潮扑鼻而来,让刚刚苏醒的李二忍不住要打个喷嚏。
浓重的、带着膻腥的羊膻味;陈年干草垛在阴湿处慢慢发酵的微酸气息;大地深处泥土被踩踏翻起后的腥湿;某种辛辣中带着苦涩的异域香料;还有……皮革鞣制后的淡淡酸臭,以及人体久未沐浴的汗浊。
这些气味,粗暴地冲散了记忆残留的金谷园精致熏香和“五星出东方”浓烈酒气……将他狠狠地拽回还“活着”。
视线,如同浸水的宣纸,缓缓晕开,聚焦。
入目的,不是金谷园里听涛阁那泛着檀木光泽的房梁,也不是无名山谷中简陋却熟悉的、带着松脂清香的茅草屋顶。
这是一顶……低矮、粗糙、充满异域风情的……牛毛毡帐?
他艰难地转动脖子和眼球。
穹顶,由厚厚的、未经染色的原色毛毡拼接而成,粗大的针脚像蜈蚣般蜿蜒。
支撑的骨架,是带着树皮、未经刨光、甚至还有零星苔藓的弯曲原木,粗糙的木质纹理在昏黄油灯光下清晰可见。
帐内空间不大,设施粗暴简陋。
除了他身下铺着的这几张硝制手法粗劣、毛发坚硬扎人的兽皮“床榻”,只有一个简陋的原木小几,上面放着个陶制水罐和一只木碗。
空气凝滞、清冷而沉重。
唯有帐顶中央的一个小小的天窗,透进一缕微弱的、灰白的天光,光柱中尘埃浮动。
“这……是……黄泉……还是……阿鼻……?”
他试图开口,发出的却是一连串破碎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
喉咙,撕裂般疼痛。
“二郎!!”
一个声音。
一个带着剧烈颤抖、哭腔浓得化不开、却又拼命压抑着、仿佛怕惊醒什么噩梦的女声,就在极近处响起。
紧接着,一张脸闯入了他尚且模糊涣散的视野,熟悉的,梦魂萦绕的。
观音婢!
但……似乎又不是他记忆中的观音婢。
记忆中的,那个在太原王府、长安秦王府中雍容娴雅,那个在玄武门惊变之夜脸色苍白痛苦却坚定如斯的长孙王妃,那个在长安城破之后应被没入掖庭、身着粗布囚衣憔悴不堪的罪妇……
现在,都与眼前这张脸对不上号,只有眼睛。
这张脸,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
颧骨微微凸起,皮肤被一种陌生的、带着风沙粗糙感的黧黑所覆盖……一点儿也不是豪门嫡女、长安贵妇的模样。
她的眼圈红肿如桃,睫毛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但最刺目的,也是那双熟悉的眼眸中,显示的东西。
不再娇贵小姐或豪门大妇遭遇巨变后纯粹的哀怨、恐惧或决绝,另一种就是虎死不倒架的倔强。
但在这双眼眸中,已经看不到这些了。
这个眼神,直击心灵。
那是一种历经巨大劫难、目睹不可思议之事、在绝望深渊边缘反复徘徊、在强行凝聚出近乎麻木的坚韧之后,又骤然迸发的、不敢置信的生活微光的情绪。
它如此脆弱而卑微,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破碎。
所以,这种眼神,反而更让人心碎。
她的身上,穿着一套他从未见过的装束。
窄袖、收腰、衣长及膝,以厚实的、未经染色的灰褐色粗麻布制成,式样简洁到近乎简陋,却似乎更便于活动。
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用一根树枝固定,几缕散发被汗水粘在额角颈侧。
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块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粗布。
她将粗布润湿,正以一种极其轻微、近乎颤抖的力道,擦拭着李二的额头。
那里,不断渗出细密冰冷的汗珠。
“观……音婢……?”
李世民的声音依旧嘶哑,但终于能勉强成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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