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起了雾。
他大概是在一片竹林中,细长的竹叶微垂,悄悄划过衣袖,不舍一般留下一点湿意。
天边无云无月,只有寥寥几颗星,孤单得可怜。
哪里都静得出奇,寂寥的安静连着微凉的雾气山泉一般流淌过林间,缓慢而悠长。
抬手拨开遮蔽视线的竹叶,他迈开步一个人向前走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只是觉得心底像是缺了一块空落落的,急切的想要寻找到什么。
是日出。
他恍惚间抬起头,被冲破地平线扎进林间的第一缕阳光刺痛了双眼,泪水模糊视线,溢出眼眶,好痛,可他仍是不肯闭上眼。
时间过了很久了吗?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风声忽起,幽篁林啸,薄雾散了。
那……找到了吗?
望着那抹刺目的天光,他下意识抬袖抹去脸颊上的泪痕。
也是在这时,身前的竹叶忽的被人向两侧拨开,他看到一个身影逆着光向他走来。
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他近乎急切的想要上前去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却又被没由来的胆怯定在了原地。
他狠命揉搓起眼睛,耳边传来一声不知是谁人的呼唤。
“时闻。”
“……”
梦醒了。
时闻睁开眼,怔怔盯着头顶的房梁,过了好久才将自己从那仿佛要溺死人的怅然里拉回人间。
他撩开被褥坐起身,手指下意识摸上脸颊,在触碰到温凉的湿意后愣神片刻,后知后觉的,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哭了一场。
时闻扶住额头,缓缓吐出一口气,也将心底苦涩的感受一并散去。
等到再一抬头,时闻便直直对上一双与鸢尾花一般颜色的眼睛。
通过那双眼睛,时闻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头发微乱,眼尾微微泛着红,看着好生狼狈可怜。
这个时候,时闻才想起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时闻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强装镇定地道了声早安。
听到声音,站在屏风旁的流浪者瞬间回神,下意识抬手想要拉下帽檐,又在摸了个空后默默放下手。
“……又做噩梦了吗?”
时闻摇头。
流浪者移开目光,转身从时闻的视线里离开。
以素色的屏风为界,流浪者在这边,时闻在另一边。
直到这时,流浪者才隔着屏风回应时闻刚才的那声早安。
之后两人便再没了其余的交流。
流浪者原是想在说些什么的,但以如今的关系立场,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习惯了彼此信赖的亲密关系,如今便是浑身的不自在。
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身体里的从容如抽丝一般尽数抽去,只留下一拳砸进棉花的憋屈与无力。
许是房间里的安静实在太过难熬,时闻将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后就推开门离开了,只留下流浪者与一室的寂静相顾无言。
被“独守空房”的流浪者木着一张脸,转过脸看向合上的木门上的纹理。
下一秒,木门开而又合,房间内便没了流浪者的踪影。
清晨的温度还残留着一些夜的凉意。流浪者是在一块临溪的大石头上找到时闻的。
黑发的少年跪坐在石头上,正潜心修习驭水之术,就连衣摆被水洇湿了些许也没有发觉。
悬于指尖的水珠圆润饱满,反射着细碎的光,像是一场迷离的美梦。
下一秒,时闻手指一颤,水珠坠入溪水,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流浪者站在不远处看着时闻倔强又难掩失落的模样哑然失笑,正欲过去好好安慰一番,却在抬脚的一瞬间顿住动作。
流浪者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略加思索之后,脚下当即转了一个方向。
通往赤松山的路并不平坦,横倒的怪石、巨树,断裂的石阶爬满滑腻的青苔,但这些对流浪者而言不过是一个「风姿华歌」的事。
世人访仙,大多讲求一个机缘,而流浪者想自己的仙缘大概还不错。
甫一登上山顶,便能看到怪石旁的凉亭处,有一位鹤发仙人身披紫衣鹤氅,翩然而立,昂首观天,不知在看些什么,神情悲悯。
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雨君眼神轻微一瞥。
“来此所为何事?”
面对仙人的询问,流浪者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恭敬见了一礼之后慢慢走到雨君身边站定,仰头同样看向天空。
视线所及之处是黑夜与白昼相接相融的光影,像是新生的希望,又像是落幕的悲凉,矛盾又和谐。
“你刚刚在看什么?”流浪者发问。
雨君广袖一拂,双手背于身后。
“在看命运。”
流浪者眼神暗下去,“命运……吗?”
雨君从天幕之上收回目光,轻飘飘落到一株杂草上,“过些日子,我会送你回去。”
“我不会回去的。我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件事。”流浪者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雨君偏头看向流浪者,淡色的眼眸映着他的模样,无声等待着流浪者的下文。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人偶会做梦吗?
大概是不会的。
但就在昨夜,流浪者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困意席卷。
在梦里那片静谧的竹林里,他踩过沙石,拨开薄雾。
那片竹林静得让人发疯,他一个人从深夜走到黎明,直到第一缕天光破晓……
“我看到了时闻。”
流浪者抚上胸口,那里有些酸涩,“他在哭。”
“我知道万事万物都有代价。我也做好了承担代价的觉悟。”
流浪者伸出手,接引一缕淡金色的晨光,“我说过了,结局我不甘心,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下来。”
“早些离开,对小闻,对你,都不见得是坏事。”
雨君语气平淡,加上平静的神情,甚至有几分非人的冷漠。
“什么意思?”
雨君意味深长的将食指覆于唇上,轻轻摇了摇头,随后手指向上指了指。
含义二人都明白。
天理。
天理不会容忍有人扰乱祂早已设置好的命运星轨,流浪者想做的事一旦被祂发觉,结局可想而知。
可那又如何?
“我不在乎。”
流浪者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