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气压，比军统地下室还要低上几分。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雾气缭绕的山城夜景，点点灯火在湿气中晕开，模糊不清。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钟先生穿着丝绸睡袍，靠在宽大的紫檀木躺椅上，闭目养神。手里摩挲着一只温润的青瓷小茶杯，杯沿已经磨得发亮。他面前的矮几上，也放着雨浓带来的那几份情报，显然已经看过了。
雨浓笔挺地站在三步开外，大气不敢出，额角渗出的细汗在昏黄光线下微微发亮。他简明扼要，但一字不差地汇报了欧洲局势、苏军远东异动、以及…最关键的，救国军向北调兵遣将的动向和他自己的判断。
“…先生，种种迹象表明，楚天鸣此獠，绝非安分守土之辈！其野心之大，恐远超我等预估！值此苏德大战一触即发、远东变局在即之际，他悍然陈兵北境，其意昭然若揭——必是觊觎蒙古！欲趁乱取之，扩充其势！若让其得逞，坐拥绥远、福建、北平（指华北影响力）再得蒙古万里疆域…则其势大成，尾大不掉，恐成党国心腹巨患！学生恳请校长，速做决断！或勒令其停止妄动，或…早做防范！”
雨浓说完，微微躬身，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等待着雷霆震怒或者严令指示。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落地钟摆单调的“咔哒”声，像敲在人心上。
钟先生依旧闭着眼，手指不紧不慢地摩挲着那只小小的青瓷茶杯。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皱纹的阴影显得格外深重。
半晌。
就在雨浓感觉后背的冷汗都快浸透军装时，钟先生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眼神，没有雨浓预想中的愤怒或凌厉，反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淡漠？
“苏德开战…苏联远东的兵，肯定要调走的。”钟先生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吴语的腔调，平缓得听不出情绪，“日本人…没了北边的顾忌，一定会像饿狼一样，扑向南方…扑向我们控制的地盘，扑向东南亚那些富得流油的矿和油。”
他微微抬起眼皮，那目光穿过昏黄的灯光和袅袅的茶气（矮几上有个小炭炉温着茶壶），落在雨浓身上，却仿佛穿透了他，落到了更远的地方。
“压力…会很大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雨浓说，“日本人发了疯要南下，这刀子…得有人去顶。”
他端起那只小小的青瓷茶杯，凑到嘴边，却没有喝。指尖在温润的瓷壁上轻轻敲了两下，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
“蒙古…” 钟先生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声音依旧平淡，却让雨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苦寒之地，鞭长莫及。楚天鸣想要…那就让他去拿。”
什么？！雨浓瞳孔猛地一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让他去顶。” 钟先生的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冰，“让他去跟撤走的毛子扯皮！让他去跟红了眼的日本人碰一碰！让他去啃那块硬骨头！”
他顿了一下，目光终于聚焦在雨浓震惊的脸上，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不是能打吗？不是有新式武器吗？不是连延安都肯卖枪炮吗？” 钟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那就让他去打！让他去消耗！让他去吸引日本人的火力！我们在南方…压力不就小了吗？”
他轻轻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的不是茶水，而是某种冰冷的算计。
“至于尾大不掉…” 钟先生放下茶杯，那青瓷杯底落在紫檀木矮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嗒”声。他眼皮重新垂了下去，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厉芒。
“等他打完了蒙古，打残了日本人…他还有多少力气？”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寂。窗外的山城灯火在浓雾中明灭，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雨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官邸里那点闷热湿气，要冷上千百倍。他看着矮几上那杯凉透的茶，又看看重新闭目养神的校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借刀杀人？驱虎吞狼？
这山城的算盘珠子，拨得真他妈的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