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雨丝带着股新翻泥土的腥气,林野踩着湿漉漉的艾草往石碑丛走,靴底碾过的草叶渗出绿汁,在泥地上拖出道淡青色的痕迹。今年的艾草长得比往年更疯,已经漫过了石碑的底座,叶片上的绒毛挂着水珠,像无数双睁着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木屋的方向。
“该给孩子们换春衣了。”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竹篮里的布衫被雨水浸得发沉,靛蓝色的粗布上绣着浅黄的野菊,针脚在雨雾里泛着柔和的光,“你爹说清明前的布最软和,穿在身上像裹着团云。”
林野蹲下身解开草帘时,发现去年的旧衣已经和艾草缠在了一起,布纤维里长出细小的根须,把衣角牢牢固定在碑石上。他想起老瞎子说的“衣魂相缠”,这些穿了一冬的棉衫早就吸足了孩子们的魂气,拆下来时竟带着点温热,像刚从身上脱下来的一样。
母亲把新做的春衫搭在石碑上,雨珠落在布面上,很快就洇开,却在绣着野菊的地方停住了——丝线里掺了父亲做鞋用的桐油,防水,也防岁月磨洗。“念丫头总爱往泥里滚,衣服得经脏。”母亲用手指把衣角抚平,雨雾里她的白发像团蓬松的棉絮,“思丫头吃饭爱洒汤,想丫头的红头绳总勾破布,这布结实,经得住她们折腾。”
老瞎子在无字碑前摆了七十三只陶碗,碗沿都磕了小缺口,是从镇上各家收来的旧碗。他说带缺口的碗能聚魂,孩子们用这样的碗吃饭,魂气会越聚越稳。此刻每个碗里都盛着半碗雨水,水面上漂着片槐树叶,是从老槐树上新摘的,叶脉在水里舒展开,像张小小的网。
“等雨停了,把枇杷膏兑在雨水里。”老瞎子的木杖在碗沿敲出清脆的响,“你娘熬的膏混着山雨,能让孩子们的魂更清亮,就像洗了场开春的澡。”
林野往碗里添枇杷膏时,指尖刚碰到碗沿的缺口,水面突然晃了晃,槐树叶顺着波纹漂到碗中央,正好托住滴落下的膏体。他知道是孩子们在接这口甜,就像小时候她们总爱仰着脖子等母亲喂枇杷膏,嘴角沾着琥珀色的膏汁,像抹了层蜜。
四月的杜鹃开得正艳时,学堂的先生送来了本新的拓片,上面是林念画的萤火虫,翅膀上的星点被拓得格外清晰,像真的在发光。先生说这拓片在阳光下晒久了,会浮现出淡淡的字迹,是“谢谢哥哥”四个字,歪歪扭扭的,像用树枝在地上划的。
“得给这拓片做个木框。”林野找出父亲留下的枣木,刨子划过木料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爹说好东西得有好框子装着,才不会被虫蛀。”
母亲在木框边缘缠了圈红头绳,是林想的那根,绳头打了个死结,说这样念想就跑不了。她把木框挂在木屋的墙上,正对着父亲做鞋的工作台,“让你爹也看看,咱念丫头画得多好,比镇上画匠画的还精神。”
框子挂好的当晚,林野看见墙上的拓片突然亮了,萤火虫的翅膀在月光里扇动起来,拓片边缘的红头绳跟着颤动,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影,像真的有只萤火虫在飞。他知道是林念在高兴,这个总爱把布偶藏在草里的丫头,终于有件自己的东西被郑重地挂起来了。
五月端午前,林野开始编新的竹蜻蜓。今年的竹片选了更柔韧的桂竹,劈得比往年更细,翅膀上刻了新的花纹:林念的刻着萤火虫,林思的刻着小辫,林想的刻着红头绳,个个都带着专属的记号。
“你爹编竹蜻蜓总爱留个小毛刺。”母亲坐在旁边穿粽叶,糯米的清香混着竹片的草木味漫开来,“他说这样孩子们抓着玩的时候,能记住是爹做的。”
林野在每个竹蜻蜓的翅膀根部都特意留了点毛刺,指尖划过能感到细微的扎手。编到第七十三只时,竹片突然在手里颤动起来,像被谁轻轻拽了下,他低头一看,林想的红头绳不知何时缠在了竹片上,绳尾的穗子扫过翅膀,发出沙沙的响。
端午那天,西坡的石碑前摆满了粽子,七十三只粽子都用红头绳捆着,绳结打得松松的,母亲说这样孩子们好解开。林野往每个粽子旁都放了只新竹蜻蜓,翅膀在风里转得飞快,带着粽子的清香往镇子方向飘。
他看见林思的石碑前,竹蜻蜓转得最急,翅膀上的小辫花纹被风吹得微微变形,像她小时候被风吹乱的头发。而林想的竹蜻蜓总往林念的石碑那边偏,仿佛要把红头绳缠到姐姐的布偶上,像她们小时候总爱腻在一起。
七月初七这天,西坡的野菊开得比往年更早,淡红色的花海在晨光里翻涌,像片流动的胭脂。林野在无字碑前摆了七十三盏长明灯,灯芯是用三个妹妹的旧衣服拆的线搓的,浸了整整一年的枇杷膏,点着时冒出的青烟带着股甜香,在半空织成个巨大的“家”字。
母亲穿着十年前的蓝布衫,袖口磨出的毛边被她细心地缝好,像要去赴一场重要的约会。她往每个灯盏里都放了块水果糖,说“今天是孩子们回家的日子,得让她们嘴里甜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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