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诚漠然地说：“足下以前为什么不说，今天才说，已经来不及了。”
汪实摆了摆头，不以为然地说：“从前，公侯门深似海，成天都是那些像黄、蔡、叶之流的奸佞之徒围着你转，奴颜媚膝之徒滚滚当朝，狗行狼心之辈纷纷秉政，殿陛这间禽兽食禄，庙堂之上朽木为官。奸邪之徒拥塞公门，公日日锦衣玉食，夜夜红灯绿酒，朝朝轻歌漫舞，夕夕拥妻抱妾，哪想到会有今日？即使我叩门相谏，公能听从吗？”
张士诚听了叹了一口气说道：“事已至此，说也无益，但愿听公高见。”
汪实见张士诚确实是走投无路，就开门见山地说：“在下念明公当年曾是我主，我为公献上一计，不知公是否愿采纳。”
“但说无妨。”张士诚说道。
汪实站起来，拱了一下手说道：“请公仔细想一下，你当初的实力比陈友谅如何？陈的结果也难逃兵败身亡的命运。看来天命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请公细想，你以前所恃的现在一一化为乌有，只有平江一座空城，现在徐达常遇春之所未来紧逼公，是给公留下一条后路，如果真正攻城，瞬间平江即成瓦砾，那时是月缺难圆。因此公应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从天命，尚可保全妻儿和家庭。应天府朱元璋特派我来送信，只要公去王号，也可以和陈理弟兄一样封万户侯，何去何从请公早作明断！”
张士诚沉吟良久说道：“公请暂时退下，容我三思，公明日再来。”
汪实听了只得鞠了一躬，徐徐退去。张士诚望着汪实远去的背影，站起身来，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呸，无耻小人！昔日田横五百士尚守义不辱，何况我张士诚，身为吴王，曾拥雄兵百万，纵横于江东。今天兵败，也是天数。想叫我屈膝于朱和尚，痴心妄想！”
张士诚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一人进宫来到其妻刘夫人所居的齐云楼里，对刘氏说道：“夫人，我现在败了，彻底地败了，什么也没有了。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我现在特来向你作别，但我有些放心不下你和孩子。……”
张士诚不待说完，就掩面而泣。刘夫人倒是一个女中巾帼，她整了整衣平静地说道：“妾随君多年，蒙君错爱，妾时刻铭记於心。妾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妾永远随君身边。妾与君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乃妾之万幸，你先坐下，等我安顿好两个孩子，即与君同行，比翼双飞。你不看看我们的两个孩子吗？孩子是无辜的。”
“当然要看，不然我来干什么？”张士诚说。
刘夫人即令奶妈抱出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张士诚一见，连忙上前蹲下，用双手一手抱一个孩子，每个亲了几下，眼泪如雨下地说：“孩子们，都是你爹我不好，你们这么小就成了孤儿，我的心肝，你爹好舍不得你们呵，但愿老天保佑你们平安长大成人……”
两个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用惊恐的眼睛看着张士诚。
刘夫人在一旁流着眼泪对奶妈温氏说道：“温妈，我平时对你说的，现在都到眼前了。现在事情紧急，你和金大叔抱着孩子赶快出宫隐藏起来，隐名埋姓，但你必须做到三件事：一，孩子不要姓张，就跟你们姓金吧。二，孩子长大不要告诉他们亲生父母是谁，从现在起你们就是他们的亲生父母。不要告诉他们今天所发生的事，更不许他们去报仇，切记切记。只叫他们做一个平凡的人，粗茶淡饭，平平淡淡一生。第三，他们长大了可以叫他们读书写字，记住，‘书可读，官不可做。’但要做人，做好人，不做坏人。”
刘夫人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她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帮温氏揣入怀中，又给了一些散碎银子，继续说道：“温妹子，从今以后，你就是孩子的亲娘了，这些银子足够你们用的，其他的东西我都打成包裹，交给金大叔了。一切拜托你们夫妻，你带着孩子快走吧，我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刘夫人跪在地上向温氏叩了三个头，温氏抱着一个孩子，一手扶着夫人说道：“夫人，这可使不得，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你完全可以和我们一起走的。”
刘夫人说道：“我不能走，我跟着走，你们今后就逃不脱这一劫。再说，我走了谁在黄泉路上陪张爷？我还有很多事情要料理，你们快走吧，晚了你们就走不了啦。”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走进来，刘夫人忙对中年说道：“金和，快，你们一家四口快走，黑布包袱在我房里的桌子上，你们拿了尽快出宫。”
刘夫人上前亲了两个孩子几下，对他们说：“快走，不走我可用棍子赶你们了。”
刘夫人当真从旁边操起一根棍子，张士诚也作了一个快离开的动作，金氏夫妇这才抱着孩子匆匆走了。
刘夫人随后把所有丫环、侍女、小妾全部赶入齐云楼上去，楼下已放满干柴，泼满鱼油，命养子在楼下放起火来，登时火光冲天，刘夫人对养子张勇说道：“孩子，你还年轻，你快逃命吧！”
养子张勇说道：“干娘，你待我恩重如山，孩儿先行一步了。”
说罢，养子张勇一头向旁边柱子撞去，然后倒地而亡。
这时，刘夫人向张士诚走过来，张士诚坐在不远的桌子边，刘夫人跪在张士诚面前，向他叩了三个头说道：“夫君，谢谢你给我的爱，我希望我们来世还是做夫妻，只作平民夫妻，男耕女织，永远不做帝王夫妻！……夫君，妾先行一步了！”
刘夫人又起身转向家乡的方向，然后跪下，叩了四个头，大声说道：“爹，娘，恕女儿不孝，女儿不能侍奉你们了！……”
刘夫人站起来，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用左手拍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右手摸了两下头发，最后回过头来望了张士诚一眼，笑了一下，就回过头去，奋力向烈火中冲去，一下跳入火海中。……
张士诚这时才慢慢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他边走边面无表情地说：“都——走啦，我也该——走啦。我张家的巾帼女，羞杀多少须眉汉！”
张士诚木然地向前走去，后面齐云楼里黑烟滚滚，火光冲天，可是，没有一个人前来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