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夜风似霜刮。
勤政殿内落针可闻。
“好一个华贵妃。”
“好,很好。”
是帝王寒意彻骨的声音。
他的目光停留在瘫在地上死透的太监身上。
“如今已经算计到朕面前了。”
死在勤政殿里,死在他的审问之下,他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打了一耳光,威严被挑衅的怒意压在周身,似乎即将爆发。
他坐下,龙椅之上的呼吸不可遏制地加重。胤禛看向跪在一旁的甄嬛,沉沉吐出命令。
“你来说。”
甄嬛抬眼,不敢妄论:“嫔妾不敢。”
“说。”
不容拒绝,甄嬛只得说出,她先是沉吟片刻,略作思考,而后慢慢开口。
“嫔妾觉得蹊跷。”
“其一。他只是一名船只水运处最低微的小太监,他如何能与华贵妃有所接触,怎么会如此笃定是华贵妃所为,一口攀咬。”
“就算如他所言确是华贵妃指使,但华贵妃怎会纡尊降贵且惹祸上身,必然只是下头眼生的奴才去办,刘康能供出的,也应是与他接头者。不过既然他是自个家中能受了胁迫,那刘康也定能猜晓是宫外有一定势力者所为,满宫嫔妃,家中有人在朝为官者也不在少数,怎么就断定是华贵妃呢?”
“其二,刘康直言为华贵妃所为后便即刻暴毙,即便皇上有所疑惑,也再无从查证了。刘康死的时间未免太巧了些,根本不让人有细问之机,或许有人嫁祸,也或许真是华贵妃所为,意欲斩草除根。可这分明是一场死局,不论是不是华贵妃所为,人之常情,皇上也必然会生疑心。”
“而这点疑心,或许才只是一个开始。”
“皇后抱病,华贵妃主理此事,典仪的极大疏漏似又是人祸,如果昭妃娘娘与腹中皇子不慎…….种种原因加之刘康的指认,皇上会如何处置华贵妃?”
“其三,还有一个最大的违和之处,华贵妃昨日奋不顾身救人之举。如果是华贵妃所为,欲趁机除掉或恐吓昭妃母子,她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去救,甚至自己也晕厥不醒。情急之下言行最难伪装,昨日众目睽睽,都知华贵妃拼尽全力。”
“嫔妾不知具体,只能斗胆猜测是因典仪由华贵妃主理,突然失火,昭妃落水危在旦夕,华贵妃当然会害怕牵连自己,如若出事,她必然难逃罪责。”
胤禛微点了点头,说:“还有一因。华贵妃曾经失子,她最是不忍旁人母子分离。就连曾经温宜公主,也是她求朕,才养在曹嫔身边。她虽然素日严厉,可这点上,无人比她更心软。”
“这些嫔妾倒不知,皇上也觉此事深思下有极大文章。若不是华贵妃所为,那便是有人的蓄意陷害。”
说到这,甄嬛停住了,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胤禛:“说下去。”
“树大招风,昭妃遭人妒忌也能想见。嫔妾不知是谁,只知此计极为高明。”
“若成。一则昭妃极有可能一尸两命,一个宠妃加之腹中之子,双双被害。”
“二则嫌疑全然指向华贵妃,必然褫夺华贵妃协理六宫之权,轻则幽禁,重则降位,且圣心永失。”
“三则,归根结底,嫔妾也参与其中,提出了庆贺法子,虽非嫔妾所愿,可嫔妾的下场,只怕也好不到哪去。”
“四则,六阿哥骤然没了生母,皇子年幼又极得皇上喜爱,不知会不会落入其他人手中。”
甄嬛止住了声音,她只能说到这,胤禛却无比清楚她的未尽之意。
宫中风头最盛者,无一例外,皆落入此局。
华贵妃,昭妃,莞贵人。
如何就这么巧,皆是他极其看重之人,要么手握重权,要么子嗣丰盈,要么宠爱不断。
轻,失势。重,殒命。
协理六宫之权不复存在,后宫权力前所未有聚拢。三位嫔妃一连遭挫,宫中重新洗牌。
仿佛有人完全置身事外,又不动声色揽尽所有益处。
胤禛闭目敛住了眼中瘆人冷意,良久,他说:“若非世兰意外破局,朕只怕也要全然蒙在鼓中。”
“是,足可见有些人纵然心机手段再深,终也不敌真心二字。六宫皆知,华贵妃一向不喜昭妃,谁也无法料到,华贵妃竟然会救下昭妃。而又正是这个意外之举,华贵妃的一番善心,不但自救,以证清白,还救了皇上的孩子。”
“也让一个近乎完美的局,露出了难以自圆的破绽。”
甄嬛所言,胤禛心中全然有数。
“苏培盛,盯住小茂子,朕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务必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实话。”
他起身,开始踱步。
眼前闪过那日昭妃湖中挣扎的绝望模样,她身下溢出的血,愤恨的面孔。
又闪过世兰为孩子连连痛哭之凄状,莞贵人与他谈诗对弈的温柔笑颜。
无一例外,全部险些遭人无声无息算计。
他甚至不敢再深想下去。
昭妃生弘冀那时,产婆之难,当真是一个无宠无位的官女子所能做到之事。
芳贵人的意外,欣贵人的意外。
未免太多意外。
究竟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还是身侧伴有豺狼。
一瞬,情绪几乎累积到顶峰,他难以忍受如此毒妇,心似乎一下完全硬了下来。
可骤然间,他又想起宜修系在腰间的白玉佩,想起纯元的音容笑貌,临死的期期叮嘱,最后是皇额娘教导的脸孔。
他好一阵没有言语,纵然他掌天下,身不由己的感觉却从来无法挣脱。
他神色隐隐罕见挫败,最后只说:“事情未有定论前,今日之事,朕不想听到任何一句闲话。”
苏培盛不见意外,甄嬛心里却难免失望。
这话,便是极有可能不会重罚。
可她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晓,只待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