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日子,总是被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可这天晌午,一种异乎寻常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连平日里最爱聒噪的蝉鸣都识趣地噤了声。老李刚趿拉着那双永远沾着点灰土的塑料拖鞋,端着搪瓷缸子迈出门槛,缸子里泡着廉价茶末的酽茶还冒着点微弱的白气。他习惯性地往对面院门瞅了一眼,就这一眼,手里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砸在脚边,滚烫的褐色茶水泼了他一裤脚,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湿痕,烫得他一个激灵,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浑然不觉。
院门口站着个女人。
苏晚晴。她是这灰扑扑、弥漫着煤烟和隔夜剩饭气息的胡同里,一个突兀得令人心慌的存在。阳光吝啬地洒落,偏偏就有一束,不偏不倚地打在她身上。她穿了件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挺括的靛蓝色斜襟布衫,乌油油的辫子松松地垂在胸前,发梢随着她微微侧头的动作轻轻扫过弧度完美的下巴。那张脸……老李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根弦猛地绷断了。他活了大半辈子,在厂里摸爬滚打,在胡同里摸爬滚打,见过的人比吃过的盐还多,可这张脸,硬是把他贫瘠的词汇库掏了个底朝天,只剩下一个干巴巴、却又无比贴切的词——画上的。
不是年画上喜庆的胖娃娃,也不是旧月份牌上穿着旗袍的摩登女郎。是那种挂在老戏台子后台、积了灰的卷轴里,走出来的仕女。眉是远山黛,眼是秋水横,唇不点而朱,肤光胜雪,每一寸线条都像是被看不见的工笔细细描摹过,含着一种旧时光凝成的、易碎的温润。她就那么站着,眼神淡淡的,扫过泼了一地的茶水和老李那副呆若木鸡的蠢相,既没有好奇,也没有被冒犯的恼意,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尘埃里微不足道的浮沫。
“晚晴来了?快,快进来!”我妈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从门帘后面探出身,一把将苏晚晴拉了进去,厚重的蓝布门帘“啪嗒”一声落下,严严实实地隔绝了老李那几乎要烧穿布帘的呆滞目光。
院门关上了。老李这才像回了魂,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太急,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迸了出来。他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低头看看湿透的裤脚和脚边摔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子,一股莫名的燥热从脖子根直冲上头顶。他听见自家屋里的老妻隔着窗户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洞悉世情的刻薄:“瞧见没?老李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哼,妖精托生的……”
老李臊得慌,捡起搪瓷缸子,胡乱掸了掸裤脚,逃也似的缩回自家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里。可门关上了,心却关不上。那张脸,那双秋水似的眼睛,像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在了他昏花的老眼里。晚饭桌上,他捧着碗,筷子在碗里扒拉了半天,一粒米也没送进嘴里,终于忍不住,期期艾艾地开口:“那谁……对面院儿,今儿来的那个……是?”
我妈正忙着给苏晚晴夹菜,闻言抬头,脸上带着一丝了然的、甚至有点促狭的笑意:“哦,你说晚晴啊?老家的一个远房侄女,难得来串串门。”
“叫……叫晚晴?”老李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觉得这温婉的名字配着那张脸,竟有种说不出的熨帖,“啧,真是……真是像画上走下来的人似的。仙女儿一样……”他搜肠刮肚,也只能挤出这些苍白无力的词。
桌上几个半大的孩子哧哧地偷笑。我妈也忍俊不禁,瞥了一眼旁边安静夹菜的苏晚晴。她垂着眼睫,小口地吃着碗里的青菜,动作斯文得挑不出一丝错处,仿佛饭桌旁关于她“仙女儿”的议论,不过是掠过耳畔的一缕清风。
“老李头儿,看呆了吧?”我妈笑着打趣了一句,饭桌上的气氛松快了些。
老李嘿嘿干笑了两声,老脸微红,心里头那点被惊艳到的窘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在饭桌的哄笑和家常的闲谈里,似乎暂时被稀释了。他看着苏晚晴那安静柔顺的侧影,那近乎完美的仪态,心里模糊地想: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该配什么样的好人家?日子该过得多顺遂如意?
然而,胡同这张老旧的蛛网,从来兜不住任何秘密。关于苏晚晴的“真容”,如同深秋腐烂的落叶下滋生的霉菌,在老李心头那点被美色蒙蔽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消息最初是从我妈和我爸压得极低的夜话里漏出来的。老李家的土炕紧贴着隔壁院墙,夜深人静时,那边一点叹息都能听得真切。
“唉,你说晚晴那丫头……心性怎么就那么狠?”是我妈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习以为常的无奈,“她娘,我那苦命的表姐,真是活活被她气出病来的……才多大?十五?十六?就敢叉着腰,站在自家门口,指名道姓地骂她亲娘‘李桂枝是个老不死的’!街坊四邻都围着看啊……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老李在黑暗里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张温婉如画的脸上,能迸发出如此刻毒的语言?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耳朵贴紧了冰冷的土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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