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曲阜已是秋意深浓。衍圣公府邸内古柏参天,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青石板路。府内一派肃穆,仆从们屏息静气,只因今日有贵客临门——右都御史、协理学士、协理军学事夏言奉上谕至此,督办衍圣公府田亩数量之事。
衍圣公孔闻韶一早便命人洒扫庭院,备下香茶细点。他身着绯红蟒袍,腰系玉带,虽已年近五旬,眉目间仍存圣裔清贵之气。此刻他坐在大堂的一座位上,手中把玩着一方古砚,心下却如窗外秋云般翻涌不定。
旁边侍立一人,年纪与他相仿的汉子,很是恭敬。
“老爷您道奇不奇?那夏言早该入了山东地界,偏他一路慢悠悠的,先到济南府歇了脚,又把济南府周遭的州县逛了个遍,这才施施然往曲阜县来。可到了曲阜,人家也没先去拜会咱家,反倒在城外乡村转了几日,直到两日前,才递了帖子,说要来府走一趟。我打听过了,外头早有说法,当初他扳倒那辽东都司指挥使李荣,用的便是这法子 —— 不紧不慢,先绕些旁路,再寻正题。”那汉子说完,看了一眼孔闻韶,孔闻韶却是淡定之极。
孔闻韶将那砚台放在案上,冷哼一声道:“朝廷此番遣夏言来,名义上是清丈田亩,实则是要削我孔府特权啊。”
那汉子闻言似乎忽然想起来什么,接着道:“还有桩新鲜的 —— 那日夏言过运河,在临清码头下船时,遇着南京来的一队官船,船上下来一位贵人,远远地望过去,看不清人,但是竟特意与他搭话,两人凑在一处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里头究竟说些什么机密,谁也摸不准,只晓得次日天刚亮,两船才各自开拔,分道去了。”
孔闻韶闻言心中又一个咯噔,暗叫不好。
但是他仍强定自若,又问道:“孔承夏呢?”
那汉子闻言道:“知县说他要陪夏言,来不了。”
话音刚落。府外传来马蹄声与吆喝声,管家急匆匆来报:“公爷,夏老爷的轿马已到门前了。”
孔闻韶整了整衣冠,面上浮起恰如其分的笑意,快步迎出府门。只见夏言已下轿而立,身着正二品孔雀补服,身形清瘦,目光如炬,虽年过四旬,却精神矍铄,自有一番朝廷大员的威仪。
“夏学士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孔闻韶拱手施礼,语气热络而不失身份。
夏言还礼道:“衍圣公言重了。夏某奉上谕而来,叨扰府上清静,还望海涵。”
二人寒暄着步入府中,穿廊过院,来至正厅。厅内早已备好香案,夏言先向北方行礼,宣示圣旨,孔闻韶跪听完毕,方才分宾主落座。
侍女奉上今年新沏的菊花茶,茶香袅袅,却化不开空气中的凝重。
夏言轻呷一口茶,开门见山道:“衍圣公想必知晓夏某此来之意。大理寺右丞毛伯温,户部侍郎王承裕,刑部左侍郎刘玉,督察院右副都御史李承勋四人奉旨钦差厘清兖州鲁府田亩之事,这不,鲁府又劾您侵占鲁府之田亩,四人便移节曲阜,年初上报言孔府田产扩张迅猛,有侵占民田之嫌。故而陛下特命夏某前来清丈核实,还望衍圣公行个方便。”
孔闻韶笑道:“夏学士奉旨办事,孔某自当全力配合。只是这些年来,孔府田产皆有册可查,皆是历代皇上恩赐与百姓自愿投献,何来侵占之说?想必是有些刁民见孔府田亩丰饶,心生嫉妒,故意诬告。”
此时孔闻韶心里头早翻江倒海一般,哪里还静得下来?查?查什么查!府里那些腌臜事儿,本就经不得半点儿细究 —— 先前陛下不动声色,便将鲁府连根拔了去,如今竟顺着这势头,派了夏屠夫来查我!我这府里的底细,哪里禁得住这般查访?
只恨当初猪油蒙了心,偏听了孔承夏那厮的话!若不是他撺掇,怎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这悔意如潮水般涌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觉滞涩了几分。
夏言目光微凝,道:“衍圣公此言差矣。陛下并非听信谗言,实在是近年来山东赋税逐年减少,查其根源,多有百姓将田产投献孔府,以逃避税赋。长此以往,不但朝廷税收受损,百姓亦因失地而流离,实非国家之福。”
孔闻韶端起茶盏,借低头饮茶的片刻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放下茶盏时,他脸上仍是温文笑意:“夏学士有所不知,孔府田产虽多,但大多用于供养庙学、周济贫生、修缮圣庙。且孔府自有一套田亩管理制度,每年产出皆有账可查,从未有半分亏空。”
“既如此,衍圣公当不介意夏某查看这些账簿了?”夏言顺势接话。
孔闻韶心下暗骂这夏言果然如朝中所传,是个难缠的角色,面上却欣然应允:“自然自然。不如先用过午膳,稍事休息后,我再命人将账簿一一取来供钦差查阅?”
不知不觉间就换了称呼!
夏言闻言点头应允。午膳设在花厅,虽非大肆铺张,却也精致非常。八冷八热十六道菜,皆是曲阜地方名肴。席间孔闻韶频频劝酒,夏言却只略沾唇即止,言语间不离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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