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抬眸望向城头,正撞见虎翼军铁甲映得日光碎金般乱闪。
兄长整了整歪斜的儒巾,朗声道“徽州梁伯赞!”
弟弟跟着踏前半步,随即高呼:“徽州梁叔赞!”
“请指挥使大人出城答话!”
城楼深处传来靴底叩地之声,步军司指挥使牛马身披甲胄,现身雉堞之间。这位新掌宣德门宫禁的武将揉着太阳穴,心内早把举荐他的颜夫子祖宗十八代都咒了个遍。
原该想到,这些舞文弄墨的老狐狸,哪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瞧今日这阵仗,宣德门前数千学子,倒比他麾下虎翼军更叫人头皮发麻。
牛马少年参军,四十三载光阴在他眼角刻下层层沟壑,当年放牛娃的草鞋早换成了嵌银皂靴,虽在三衙里屈居末席,可出了皇城,哪声“马指挥”不是带着三分敬畏?
膝下儿女早已成家立业,孙儿们绕膝时软糯的“祖父”声,早把他当年沙场的锐气磨平。若非瞧着麾下年轻人没个上进之路,何苦应了颜夫子的人情,接下这宣德门守备的烫手山芋?
原以为得罪殿前司也就得罪了,也并不是什么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无非是让原本就不睦的关系更紧张些,可现在看来,这哪是什么单纯得罪殿前司这么简单。
但见数千学子人挤着人,牛马摩挲着腰间长刀,忽觉这沉甸甸的三品鱼符,倒比当年陷阵时的铁盾还压得人喘不过气。
放这些学子入宫,便是与长公主作对;不放,则坐实“阻塞言路”的罪名。左右都是火坑,偏生步军司还想守着中立的幌子!看来,这颜老狐狸是非要逼我站队呀。
想明白了这些,牛马阴沉着脸扫向梁氏兄弟,冷冷道“你们找本指挥想说什么?”
梁伯赞见牛马现身城头,忙整衣长揖,葛巾下目光灼灼:“马指挥容禀!吾等依《陈言令》请入中枢,求见诸公卿辩个黑白。”
牛马挺立雉堞,平淡回应:“枢密院未发虎头符,中枢亦无钧旨,若人人揣本律书便能闯宫,这九重城阙早成了瓦罐市场!”
“指挥好是健忘!”梁叔赞抢前半步,“《大华律》明载:臣民上书,若诸衙闭户,诸法皆绝,则可直叩宫门!”
牛马冷笑一声,诘问出声:“休拿律条压人!你说诸法皆绝,可有各衙拒书为证?再者,即便你所言属实,那也要天子亲令,方可进宫,你们现在纠集数千人于宣德门前,真的是问个黑白?”
话音未落,杨叔已抢至桥心,指着牛马破口大骂:“好个睁眼瞎!长安哪处不知压樊楼血案?哪处不知我等告遍衙署?你若说这都不算诸法皆绝,倒指条明路来!
你也休要说些罗圈话来搪塞我们,我们入宫,就是要去中枢面见包括颜夫子、高枢密等一众公卿,当面论个是非对错!你现在拥塞言路,我有理由怀疑你受了长公主指使,故意包庇凶手,阻止公卿了解真相!”
不等牛马回话,立在护龙桥两侧的傅幼和裴毓相互对视一眼,心领神会,迅速跳下桥面,朝身后呼喊:“诸位同窗!之前我们亲自去了颜夫子、高枢密府上,他二人已入宫十几日未归,为何会如此?”
裴毓立刻接话,提醒道:“梁王一直在城外的白虎观问道,这又是为何?”
众学子早就听到了些许风声,如今见傅幼和裴毓挑明,人群中瞬间爆发出阵阵爆喝。
“牝鸡司晨,祸国殃民!”
“锁拿公卿,与篡逆何异!”
“今日我不言语,他日死不足惜!”
……
牛马看着群情激奋的学子,大骂了一声,回身怒吼道:“中枢还没来消息吗?长公主呢?大公主呢?”
“指挥!公主早间就出了宫。颜夫子回话,让指挥自行定夺!”亲兵战战兢兢的回应。
牛马虎目圆瞪,怒骂出声:“艹!这老不死的真他娘的狠呀!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呀!”
话音未落,学子中瞬间爆发出骚乱。
“满朝文武,无一人可言!麟州曲思贤今日就效法先贤,死谏!”一学子双眸赤红,用力一震衣袖,以头撞门,“砰”的一声闷响,血流满面,身躯软倒,气绝朱红宫门。
早就立在一旁的十名颜家史官立刻秉笔高呼:“麟州曲思贤,以命谏阙,血证长公主蔽目塞听,真当世之贤良也!”
众学子见此,立刻红了眼,浑身颤抖,大叫着冲向紧闭的宣德门。
“奸佞当道,朝臣昏聩,均州周霄贤以血为后生开路!”
“平日袖手谈心性,临事一死报君恩!金州王明,十年科考未第,蒙受先帝特恩容岁,得以再考,今国朝如此,老朽一条残躯,死则死矣!定要去黄泉面君陈情!”
“牛马!你个奸贼,拥塞言路,党豺为虐,助人下石!可曾想过汝之子孙也有上告无门的一天!”
……
“砰砰”之声不绝于耳,转瞬之间,一十二人血洒宫墙。
牛马在城头睚眦欲裂,眼见一个接一个的书生横尸宫门,颜家呵笔郎们竟轮换着狼毫,蘸着鲜血在纸张上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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