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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炯步出樱庭,踏着潭边碎石徐行。
抬眼望见半山腰处灯火明灭,料定耶律拔芹已至星庭,不觉摇头轻笑,提步往山上赶去。
但见竹影婆娑,青石板路蜿蜒如带,道旁灯窗透出昏黄光晕。夜风穿林而过,竹叶沙沙作响,更添几分清幽。
行至山径转折处,半人高的景石巍然屹立,其上阴刻契丹文“星庭”二字。
杨炯指尖轻抚石面,叹道:“到底是新凿的石料,做旧功夫还差些火候。”
口中念叨着,心中已盘算着如何修缮。
转过最后一道弯,一座水榭赫然入目。
此榭枕着温泉而建,二十七盏琉璃灯悬于檐下,宛如将星河缀于人间。那灯芯燃着岭南夜鱼脂,火焰跳动间,散出雪松般的冷香,经久不熄。
杨炯立在苦楝树影里,望着水榭灯火,喃喃道:“到底还是亮了些,小柰棠素来浅眠,见不得这般强光。”
话落,杨炯已抬脚跨过水榭,行至庭院门前。
只见耶律拔芹斜倚石桌,手中酒壶不知从何处得来,正自斟自饮,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杨炯缓步入院,尚未开口,目光便被满地狼藉惊得一滞。
原是自己苦心寻来的星芹花苗东倒西歪,花籽散落如星,泥土翻卷间皆是凌乱,哪还有半点规整。
杨炯疾步上前,又好气又无奈:“小祖宗!这星芹花千里难寻,你倒好,这般作贱!”
说着,他小心翼翼将歪斜的花苗拔出,指尖拂去根部泥土,叹道:“这星芹最喜半阴,宜种于树荫之下,朝向须得朝东或朝北。夏日里最怕暴晒,你却种在正南,岂不是要它的命?还有这泥土,湿得能拧出水来!星芹最忌积水,你到底浇了多少?”
耶律拔芹仰头饮尽杯中酒,唇角勾起一抹酸涩笑意:“既是这般金贵难养,拔了扔了便是。到底比不得那樱花,入得某人的眼。”
杨炯听了这话,见她眉眼间尽是怨怼,便知这醋意已翻涌如潮。此时不论如何辩解星庭尚未竣工、未能及时相邀的缘由,皆是徒劳。
耶律拔芹正恼在心头,所见所念只有自己先陪王修赏樱,许久才来寻她一事。这并非她胡搅蛮缠,换作旁人遭此冷落,又岂会心中无芥蒂?
杨炯深谙“破局当以行代言”之理,当下不再多费口舌,俯身将歪斜的花苗尽数拔出。手指清理乱根,小心翼翼抱至东墙根下,自一旁取出锄头,便开始重新择地栽种。
耶律拔芹靠着石桌,执壶的手顿在半空,目光不自觉追随他身影移动。
只见杨炯神情专注,动作轻柔,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寻常花苗,而是稀世珍宝。虽非农家出身,挖土时屡屡因坑洼深浅不合心意而蹙眉,却始终敛着性子,一遍又一遍调整。
月光洒在杨炯侧脸上,将那抹执着勾勒得愈发清晰,随着他渐入佳境的动作,星芹苗在新土中亭亭而立,倒似将他满腔未言的情意都栽进了泥土里。
耶律拔芹越看越觉满心凄苦,那股子闷气直往心口撞。
虽说她身为大辽公主,生就倾国容貌,可骨子里从未将自己看得矜贵,更不觉得杨炯欠她分毫。
自入了杨家门,方知那些天之骄女为何都围着杨炯转。他待人的那份体贴,行事的那股子风雅,真真叫人陷进去便拔不出来。
耶律拔芹忽而恼起自己来,眼眶发酸,心头发紧。
原来自己这般配不上他!年方三十三,从前求娶之人,哪个不是觊觎她南院军权,或是贪图她这副皮囊?
可如今南院军权旁落,一无所有。与杨炯朝夕相处才明白,他眼中哪有什么皮相美丑。再想想自己,时而闹脾气,时而惹事端,这般性情,换作旁人早该厌弃了。
可杨炯却连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
以他的家世门第、功成名就,莫说训斥,便是将她轻贱几句又能如何?不过是念着情分,将这些都默默忍下罢了。
念及此,耶律拔芹喉头一哽,泪水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恨自己为何不早些遇见他,恨这古怪性子误事,只觉得自己这般不堪,原是个不配被爱的人。
杨炯只顾俯身侍弄星芹,指尖沾满黑泥亦浑然不觉。
这星芹在大华本就稀罕,当初见耶律拔芹性子似这花般娇贵,随口应下要在她居处遍植,为此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凑齐花苗。
此刻瞧着新栽的星芹在月光下亭亭玉立,倒真应了这花语——外表高贵受人瞩目,内里却藏着渴望被爱的柔肠。
待栽完最后一株,杨炯直起腰捶了捶酸胀的脊背,忽觉周遭太过寂静。往日里这小野马,见他忙得顾不上自己,早该连嗔带闹地凑上来了,怎会这般无声无息?
心下疑惑,转身便见耶律拔芹坐在石桌旁,月光映着她哭花的脸,泪痕蜿蜒处胭脂晕染如残霞。
杨炯心头猛地一紧,随手抛下锄头便要上前,却在触到她的瞬间僵住,记起她素来爱洁,此时掌心满是泥土,慌忙要抖落指尖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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