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杨青青的院子里正灯火通明,她站在一旁等待着文许言回来。
文许言是被两个健壮小厮架着胳膊拖回来的,一身浓重的酒气混杂着劣质的脂粉香,熏得人脑仁发胀。
他双目紧闭,口中含含糊糊地不知在咕哝些什么,高大的身躯软得像没了骨头。
杨青青指挥着丫鬟婆子,七手八脚地将他安置在里间的拔步床上,打发了所有人出去,只留一个贴身小丫鬟打下手。
她拧了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角颈间的汗渍,和不知从哪里蹭上的胭脂印子。
帕子擦过他紧蹙的眉头、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杨青青的心跳得又快又乱。
“水……”床上的人含糊地呻吟了一声。
杨青青连忙起身,亲自倒了温热的茶水,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杯沿凑到他唇边。
文许言就着她的手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大半茶水却顺着嘴角流下来,洇湿了衣襟,杨青青也不嫌脏,只顾着用帕子去擦。
丫鬟端来了醒酒汤,杨青青接过来,用调羹一点点耐心地喂着。
喂了小半碗下去,文许言似乎舒服了些,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呼吸也渐渐沉了下去。
杨青青松了口气,坐在床沿守着他,生怕他要吩咐点什么。
在烛光下,他沉睡的侧脸褪去了平日的冷硬疏离,显出几分难得的安静,甚至有些孩子气,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他微烫的脸颊。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翻了个身,面朝里侧,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从他唇齿间滑落了出来。
“芳儿,芳儿都是我的错,你怎么不理我了……”
那声音很轻,带着醉酒后的沙哑和一种杨青青从未听过的,近乎依恋的柔软。
杨青青伸出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猛地冲上了头顶。
芳儿?只有赵姨娘的名字里带着芳字,难道,难道他的心里还一直留着她的位置?
芳儿还没有喊完,文许言又继续念道,“彤儿,如果你不走,我哪里会这般难过?”
彤儿又是谁?杨青青僵住了,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冻得她心口发麻。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失态地发出声音,原来他醉酒梦回,心心念念的,终究不是她杨青青。
只有醉了,才会说出心里的话,他心心念念的人,一个叫芳儿,一个叫彤儿,在睡梦中,他都没有忘记她们,那她杨青青又算什么呢?
他滚进粪桶,没人愿意伺候他,是她杨青青不顾忌臭味,为他烧水洗浴,酒醉了,谁都嫌弃,只有她不嫌弃,可终究还是捂不热这块冰冷的石头。
杨青青整夜没睡好,心里五味杂陈。
一夜也过得很快,天亮了,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在了青砖地之上。
文许言是被窗外聒噪的鸟鸣吵醒的,宿醉后的头痛得像有锤子在脑子里敲打着,他皱着眉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地看着头顶熟悉的帐幔,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鼻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馨香,不是昨夜那浓腻的脂粉味了。
他撑着沉重的身体坐起来,一眼便看见趴在床沿上睡着的杨青青。
她侧着脸,眼下有着明显的青影,眉头在睡梦中也不安稳地蹙着,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攥着他中衣的一角。
文许言的目光掠过她疲惫的睡颜,并无多少触动,他掀开薄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宿醉后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他下床的动作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杨青青,她猛地睁开眼,见文许言已然起身,慌忙地站了起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柔声说道,“侯爷醒了?头可还疼?我……我去给你倒水!”说着便手忙脚乱地去倒茶了。
文许言没看她,只皱着眉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床榻。
昨夜醉得厉害,衣衫凌乱,他弯腰,想找双袜子穿上。
杨青青端着茶杯快步回来,恰好看到他低头寻袜的动作,她心下一动,强压下昨夜那声“芳儿”带来的刺骨寒意,脸上挤出一个带着点期待的笑容,声音也轻快了几分,“侯爷,你找袜子么?昨儿我……我正好新做了一双,你试试?”
她快步走到一旁的衣箱前,从里面捧出那双深蓝色的新长袜,针脚细密,叠得整整齐齐。
文许言接过袜子,入手是略硬的棉布质感,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说什么,随意地坐在床沿,低头去穿了。
杨青青紧张地看着他的动作,只见他刚将一只袜子套到脚上,脚趾在袜筒里动了动,眉头便拧得更紧,他动作一顿,竟直接将那只刚穿了一半的袜子又褪了下来,捏在了手里。
“这粗硬东西,穿着可真不行,”他的语气平淡,带着刚醒时的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随手就将那双杨青青熬了一天一夜,针脚细密的新袜,像丢什么碍眼的东西一样,朝墙角一扔,顺便说了一句,“真硌脚。”
那双深蓝色的袜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软软地落在冰冷的墙根下,沾上了一层浮灰。
杨青青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了,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
她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那一声“真硌脚”,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狠狠扎进她的心窝里,来回地搅动着。
昨夜那声梦呓时喊出的“芳儿”,似乎又在她耳边响起,与眼前这随意丢弃的一幕重叠在一起,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文许言仿佛没看见她瞬间煞白的脸色,也没在意那被丢弃的袜子,只赤着脚站起身,径直走向桌边,拿起杨青青倒好的那杯水,仰头灌了下去。
杨青青的心在此时变得冰冷起来,犹记得刚进府的时候,她任性无状,随意撒个娇,文许言也要过来安慰半日,怎么这才过了一年多,那些恩爱都变得冷了起来。
杨青青僵在地上,心里的滋味涌上心头,竟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怪不得红樱和清颜都冷冷的,原来她们早就看透了一切,只有自己是个傻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