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一年中秋又快到了。
秋日的午后,日头明晃晃的,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懒洋洋的暖意。
我坐在院中那棵老桂花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捧着一盏温热的茶,几个管事媳妇刚回完事退下了,廊下候着的小丫鬟们便按捺不住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像一群归巢的雀儿,渐渐响了起来。
“夫人,夫人!”一个圆脸小丫鬟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雀跃,“你瞧见没,街上那树梢头都挂上了红绸子!眼瞅着就要中秋了!”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立刻接过话来,“一年到头,就数中秋最热闹,夫人,咱们府上今年可有什么新花样没有?”
我抿了口茶,还没答话,另一个小丫头就迫不及待地插进来,声音又脆又快,说道,“夫人!我昨儿跟我娘去东市扯布,可瞧见新鲜事了!牛市大街上新开了家铺子,叫什么‘王记’,门前排的队哟,拐了好几个弯!都在抢买一种叫‘鲜肉月饼’的点心!”
“鲜肉月饼?”几个小丫鬟齐齐发出疑问,“月饼不都是甜的么?豆沙、枣泥、五仁……肉馅儿的?那能好吃?”
“哎呀,你们懂什么!”那小丫头一脸你们见识少的表情,说得眉飞色舞,“听说是打南边刚传过来的新鲜玩意儿!排到跟前的人出来后都说好,那香味儿,啧啧,勾得人走都不动道!都说那皮子酥得掉渣,里头的肉馅儿又鲜又嫩,还冒着热腾腾的汁水!可好吃了!”
“真的假的?”几个小丫鬟听得直咽口水,眼睛都黏在说话那人的脸上了。
“骗你们是小狗!”那丫头拍着胸脯,“我娘还说呢,可惜排不上队,不然也买两个给我爹尝尝鲜。”
这话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了一颗石子,小丫鬟们的心思立刻活泛起来,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我。
胆子最大的那个圆脸丫头往前蹭了两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声音也放软了,说道,“夫人……你看,这新玩意儿听着怪稀罕的……要不……咱们府上也采买些?让大伙儿也尝尝新口味?你福运满满,咱们跟着你才有这口福呢!”
“就是就是!”其他人赶紧附和,七嘴八舌地帮腔,“夫人你最有福气了!”
“买一点尝尝嘛,夫人最好了!”
“你福气旺,咱们也跟着沾光,尝尝这鲜儿!”
不要钱的好听话像糖豆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
我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写满“馋”字的小脸,听着那一声声甜得发腻的夫人最好了,忍不住失笑。
我搁下茶盏,指尖虚点着她们,说道,“你们呀,一个个的,都是馋鬼托生的!平日里不见这么嘴甜,一听说有好吃的,好话就成堆地往外倒,都是跟谁学的。”
小丫鬟们被我点破,也不害臊,只嘻嘻地笑着,眼巴巴地瞅着我,像一群等着喂食的雏鸟。
我的目光掠过她们热切的脸庞,那“鲜肉月饼”几个字,倒真勾起了我心底一丝久违的涟漪。
还没有到这个朝代时,我早就知道这玩意是什么了,别说鲜肉月饼、就是蛋黄的、蟹黄的、枣泥的……我都吃得不爱吃了。
不过这个时代信息不通,有人只要起头,就一定会卖出爆款来,就像我一手创立的“秘雪冰花”,早就在京城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连带着茶楼的生意也好得冒泡。
在我的记忆里,那刚出炉的鲜肉月饼,外皮酥脆金黄,咬一口,滚烫鲜香的肉汁裹着细嫩的肉馅儿在舌尖迸开,混合着油酥的焦香,那滋味……确实令人难忘。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我处处循规蹈矩的,倒真的许久不曾尝过了。
府里规矩大,我掌着中馈,更是处处以身作则,并不敢大手大脚的花银子,看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王熙凤为什么后来那么惨,就是府里的人花惯了银钱,到最后越花越多,补不上窟窿了,王熙凤才成了“背锅侠”。
但是这鲜肉月饼……倒也不算多出格的东西,趁着中秋添点新意,也未尝不可。
更重要的是,看着眼前这些小丫头雀跃的样子,我心底也泛起一丝松动,整日困在这四方天井里,我也有些闷了。
念头一转,我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带着点纵容地说道,“罢了,看在你们这话说得漂亮,我也不好做恶人。”我顿了顿,然后慢悠悠说道,“光买点月饼有什么趣儿。行吧,明儿个,我亲自带你们出府一趟。你们现在就去各个姨娘院里问问,看看她们有什么想买的、想吃的,都报上来。或者明儿想跟我一起出去转转的,也成。”
这话一出,院子里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喜声浪。
“真的?!夫人你要带我们出去?!”圆脸丫头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秋月见丫鬟们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正想出言阻止,我对她说道,“大家高兴,别拂了这份兴致。”
秋月点点便不再多言。
“去问姨娘!快去问姨娘!”小丫鬟们反应过来,立刻像得了赦令的小鸟,扑棱棱地就散开了,朝着三位姨娘的院子奔去,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了起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遍了侯府后宅的几个小院。
红樱和清颜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再三确认传话的小丫头没说错,随即脸上便涌上了狂喜的表情。
出府!跟着当家主母出府!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她们这些深宅里的姨娘,一年到头能踏出侯府大门的机会屈指可数,回趟娘家都得看主母的脸色,还得挑个日子,更别说只是单纯地上街逛逛了。
两人几乎没做任何犹豫,立刻就让丫鬟回话,去!一定要跟着夫人一起出去!
此时唯有杨青青那里,气氛有些不同。
小丫鬟来传话时,杨青青正歪在美人榻上,手里捏着一方素帕,有一下没一下地绞着。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了进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亮她眉宇间那层浓得化不开的郁色。
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蔫蔫的,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那几片被风吹得打旋儿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