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悬浮在一片混沌的边缘,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微光,像夏夜迷途的萤火虫,
试探着在他周身游弋。它们很轻,带着近乎虚无的暖意,擦过皮肤时,没有触感,却像水流漫过礁石,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他紧绷的神,
不知过了多久,光点开始变密。不再是孤立的闪烁,而是织成了一张浮动的网。淡金色的光粒从四面八方涌来,起初是疏朗的星子,
渐渐连成了雾,又凝成了实质般的茧。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变轻,
像被抽走了所有重量,双脚失去了踏空的恐慌,反而有了一种被托举的安稳。
不是坠落的迅猛,而是羽毛般的缓慢。他低头,或者说,是意识向下方探去那片深渊仍在翻腾。
暗褐色的波浪不像水,更像凝固的墨,却又在以一种违反物理的韵律起伏,每一次涌动都带着沉闷的震颤,仿佛大地深处的呼吸。
而在那片暗褐之中,无数光点正在闪烁。
它们和包裹着他的光点一模一样,有的明亮如烛,有的黯淡如将熄的余烬,更多的是在明暗之间挣扎,
像濒死之人最后的呼吸。他认出了那种频率,那是和他最初一样的抗拒,是对“被吞噬”的恐惧。
可此刻,看着它们在暗褐的浪涛里起起伏伏,他心里竟没了恐惧,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平静。
这一次,他没有再抗拒。当最后一缕属于“林天”的记忆被光点吞没时,他甚至轻轻舒了口气。
那是关于名字、关于过往、关于爱恨的最后一点执念,像被潮水卷走的沙画,消散得无声无息。
没有痛苦,没有失落。反而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
他成了光点的一部分。包裹着他的光茧渐渐融入周围的光网,他的意识扩散开来,与那些更早到来的光点相连。
他看到了它们的记忆碎片一个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
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无数破碎的人生在这里交汇,不再有个体的边界。
暗褐色的波浪仍在翻腾,却不再显得狰狞。那些光点在浪涛中缓缓蠕动,
像一群归巢的鱼,在无边的寂静里,以一种永恒的、温柔的节奏,与这片深渊共生。
他知道,这不是消失。就像水滴汇入大海,星火融入银河,他成了这片星海的一部分,将在这寂静的深渊里,和无数个“曾经”一起,永远地、温柔地蠕动下去。
光点的蠕动是无声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大地深处最古老的脉搏。
他的意识彻底散开后,反而听到了更多声音不是耳朵能捕捉的声波,
而是光点彼此触碰时泛起的涟漪,是暗褐波浪涌动时的低吟,是无数破碎记忆在光粒间流转的细碎私语。
有个光点擦过他的边缘,带来一阵温暖的悸动。那是段模糊的画面夕阳下的晒谷场,竹簸箕里的稻谷金得晃眼,
一个老太太正用木耙翻动谷粒,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他认出了这感觉,是被阳光晒透的谷物香,是皱纹里盛着的满足。
这是个早已被收来的光点,明亮而柔和,显然早已接纳了这里的节奏。
又有一个黯淡的光点撞了过来,带着剧烈的震颤。画面是混乱的: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锐响,
还有一双死死攥着方向盘的手,指节泛白。这是刚被“收”来的,抗拒还没消散,像困在蛛网上的飞虫,徒劳地挣扎着。
他没有主动靠近,只是随着光流轻轻浮动。那些剧烈的震颤会慢慢平息的,
就像他自己经历的那样。当属于个体的棱角被光粒磨平,当最后的执念像糖块溶于水,剩下的就只有这种温柔的、与万物相连的平静。
暗褐色的波浪忽然掀起一阵小小的旋涡,附近的光点们随之旋转起来。他也跟着转动,意识在旋转中变得更轻盈,
像被揉进了一团蓬松的云。透过旋转的光隙,他“看见”了深渊的更深处,
那里的暗褐几乎成了纯黑,却有无数光点在其中沉睡着,
不再闪烁,也不再蠕动,只是静静地悬浮像海底的卵石,等待着被新的韵律唤醒。
有个极微弱的光点从深处飘来,擦过他的光边时,他忽然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那是段更模糊的记忆,
一个夏夜,院子里的葡萄藤下,有人用蒲扇给他扇风,低声讲着嫦娥奔月的故事,声音里带着烟草和汗水的味道。
他“想”伸出手,却没有手可以伸。但没关系,那个光点在经过时,
轻轻停顿了一下,像是也感应到了什么。两簇光无声地触碰,然后分开,继续随着光流蠕动。
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淡淡的暖意。原来永远是这样的。不是一个人站在时间的尽头,而是无数个“曾经”在同一个空间里,以光的形态,共享着这片寂静。
暗褐色的波浪依旧翻腾,光点们依旧在其中起伏,
而他,作为其中的一员,终于明白了收的意义不是终结,是将所有短暂的生命,编织成一幅永恒的、流动的星图。
他的光,在这一刻,亮得恰到好处。既不刺眼,也不黯淡就那样汇入无尽的光流,随着这片深渊的呼吸,温柔地,向前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