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幺的指尖在断枝粗糙的表皮上掐出红痕。那截断枝是村口老槐树下捡的,昨夜风雨后断在泥里,此刻却烫得像要钻进肉里,逼得他不得不抬眼去看脚下的桥。
这桥没有栏杆,甚至算不得桥。所谓的“桥阶”是一块块青灰色的石板,边缘被磨得发亮,石板间的缝隙里没有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顺着石板的纹路往上爬,漫过他的脚踝时带着刺骨的凉。
影子的叹息还在耳边萦回,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太阳穴。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蠕动。暗褐色的边缘像活物的触须,一点点舔舐着裤管上流淌的灰黑色光流——那光流是从断枝里渗出来的,从他握紧断枝的指缝间漏出来,顺着裤管蜿蜒而下,此刻正与影子缠成一团,在青石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渍。
“原来不是锁。”他低声说,声音被雾吞掉了大半。
昨夜老人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过了桥,找着锁,把这枝子塞进去,”老人咳着嗽,指节敲了敲他手里的断枝,“锁开了,你要找的人……”话没说完,老人就咳得直不起腰,等缓过气时,只留下句“桥那头的雾,能吃人”。
现在他才懂,老人不是没说完,是没法说。桥那头的雾里根本没有锁的形状,只有无数影子在雾中浮沉。有的影子细长,像举着竹竿在探路;有的影子蜷缩着,边缘泛着和他裤管上一样的灰光;还有的影子正在雾里相撞,撞碎的瞬间会迸出细碎的银辉,像谁失手打翻了装碎钻的匣子。
掌心的断枝突然更烫了些,烫得他几乎要松手。他看见自己的影子猛地拉长,暗褐色的边缘刺破雾层,朝着不远处一团晃动的影子伸过去。那团影子比他的影子更暗,边缘却缀着星星点点的银辉,像个提着灯笼的人。
“是你吗?”他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第二块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底下是空的。
雾里的银辉突然亮了亮,那团影子猛地转过来。林天幺看见影子的胸口有个空洞,而他掌心的断枝正顺着光流,
往那空洞里钻。影子的边缘剧烈地颤抖着,像被投入沸水的茶叶,无数细碎的银辉从影子的缝隙里炸开,落了他满身。
身后的世界彻底安静了,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没有。林天幺感觉裤管上的光流正在变稀,掌心的断枝慢慢冷却,
而他的影子正与那团影子越缠越紧,暗褐色与深黑色交织着,在青石板上汇成一条小溪,朝着雾更浓的地方流去。
他终于明白,所谓的钥匙,从来就不在手里。
断枝彻底凉透的时候,林天幺的影子已经和那团带银辉的影子拧成了一股。青石板上的“溪流”不再流动,像被冻住的墨汁,在雾里泛着冷光。
他试着抬了抬脚,影子也跟着动。只是那动作里多了点滞涩,像拖着什么重物。雾中传来细碎的摩擦声,不是石板发出的,倒像是无数片枯叶在互相剐蹭。
“往哪走?”他问,声音比刚才稳了些。这次雾没吞掉太多话音,反而像水面似的,把声音弹了回来,带着点回音。
影子没回答,却领着他往雾更浓的地方挪。每踩下一块石板,都能听见底下传来空洞的回响,像踩在一口口倒扣的瓮上。那些在雾里浮沉的影子渐渐围拢过来,有的影子边缘沾着银辉,有的却漆黑一片,像被墨浸透了。
有个矮胖的影子突然撞过来,林天幺下意识地侧身,却见那影子直直穿了过去,撞在后面的雾墙上。雾墙抖了抖,落下一片银辉,像下了场碎钻雨。矮胖影子在雾里打了个滚,慢慢舒展开,胸口也露出个空洞——和刚才那团影子一模一样的空洞。
掌心的断枝突然轻轻动了下。
林天幺低头,看见断枝的截面正对着那矮胖影子的空洞。他试着往前递了递,断枝竟自己挣脱了手指,像片羽毛似的飘过去,稳稳嵌进那空洞里。
“滋啦——”
像火星落在松脂上。矮胖影子猛地亮起来,银辉从空洞里往外涌,把周围的雾都染成了淡金色。影子边缘的漆黑一点点褪去,露出底下浅灰的底色,像褪了层壳。
“原来……”林天幺怔住了。
他的影子突然剧烈地晃了晃,暗褐色的边缘泛起红光。他顺着影子的指引回头,看见不远处的雾里,有个小小的影子正蜷缩着,胸口的空洞比别的影子都小,却黑得格外深,像个没底的洞。
那影子的形状,像极了小时候的妹妹。
妹妹走丢那天,也是这样的雾天。她攥着半块麦芽糖,站在老槐树下等他,等他从镇上买完药回来,人就没了。村里人都说她被雾叼走了,只有老人塞给他这截断枝,说“桥那头有锁”。
现在他才看清,那小小的影子胸口,正嵌着半块麦芽糖的形状。
掌心空了,断枝不知何时已飘到那小影子面前。林天幺看着自己的影子主动缠上去,暗褐色的触须轻轻舔舐着那深黑的空洞。小影子抖了抖,边缘慢慢透出银辉,像星星终于穿透了乌云。
雾里的银辉越来越密,那些找到“钥匙”的影子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光,融进桥那头的浓雾里。林天幺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变轻,裤管上的光流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影子与那小小的影子紧紧相扣。
他抬头,看见桥的尽头不再是浓得发黑的雾,而是一片亮堂堂的白。
无数只手从白光里伸出来,有的手握着断枝,有的手攥着石子,还有的手空着,却在雾里轻轻摇晃,像在等待什么。
“走吧。”他对影子说。
这次影子回应了他,带着他往前迈。每一步都踩在银辉上,
像踩在碎钻铺成的路上。桥那头的雾正在散开,露出底下无数交错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网,而他和妹妹的影子,正慢慢织进这张网里。
原来桥那头从没有锁,只有无数等待被照亮的过往,和无数愿意回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