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修三十岁那年,第五次乡试落第。这次回家,他发现柳明兰变了。曾经温言软语的妻子开始抱怨米价上涨,抱怨儿子的束修太贵,抱怨他整日读书不事生产。有天夜里,他听到柳明兰在厢房啜泣,走过去时却见她慌忙擦干眼泪,强笑着说"迷了眼睛"。
家道渐渐中落。程老爷的绸缎铺因经营不善关门大吉,柳家的接济成了主要经济来源。程文修尝试开馆授徒,可连童生试都屡考不中的夫子,哪有家长愿意将子弟托付?偶尔有几个学生,束修也微薄得可怜。
四十岁生日那天,程文修在破旧的铜镜前拔下一根白发。案头堆着新写的八股文,纸上的字迹依然清秀挺拔,可投稿到各处书院总是石沉大海。柳明兰早已不读他的文章了,整日忙着浆洗衣物贴补家用。十五岁的程望在邻县做学徒,半年才回家一次,看父亲的眼神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轻蔑。
"听说县学缺个教习。"晚饭时柳明兰突然说,"虽然只是抄写文书的工作,但每月有二两银子。"
程文修的手抖了一下,筷子上的咸菜掉在桌上。堂堂读书人去做刀笔小吏?他刚要拒绝,却看见妻子眼角深深的皱纹和洗得发白的衣袖,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就这样,程文修成了县学里最年长的贡生教习。年轻学子们背后叫他"老童生",当着他的面却恭敬地称一声"程先生"。他负责校对课艺、抄录公文,偶尔代课讲授《幼学琼林》。微薄的俸禄勉强够维持家用,但柳明兰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
乾隆六十年冬,程文修四十二岁。一个雪夜,他拖着冻僵的双脚回到家,发现屋内空无一人。桌上压着一封信,是柳明兰的笔迹:
"相公见字如晤:妾身忍辱二十载,终不堪贫贱之苦。今携望儿投奔家兄,勿寻。箱底留银五两,聊表夫妻之义。明兰绝笔。"
信纸上有几处皱褶,像是被泪水打湿过。程文修呆立良久,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
此后岁月如钝刀割肉。程文修独居老宅,靠抄书度日。五十五岁那年,父亲去世,临终前浑浊的双眼仍盯着儿子:"我儿...终究没能..."话未说完便咽了气,留下永远的遗憾。
嘉庆十五年春,六十五岁的程文修佝偻着背在县学前扫地。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在他面前停下。帘子掀起,露出一张富贵雍容的妇人面孔。
"文修..."妇人轻声唤道,声音像一片落叶飘进深潭。
程文修眯起昏花的老眼,手中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二十五年了,柳明兰眼角有了细纹,但那双杏眼依然如当年烛光下般明亮。她身后探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约莫三十岁上下,高挺的鼻梁和饱满的额头活脱脱是程家人模样。
"爹?"年轻人迟疑地叫道,目光在程文修洗得发白的衣襟和皲裂的手背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程文修的嘴唇颤抖起来。他看见儿子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看见他锦缎衣领上精致的苏绣纹样,更看见那双与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眼睛里,浮现出的陌生与尴尬。
"望儿..."程文修下意识想整理自己破旧的衣冠,却摸到一缕从发髻中散出的白发,"你都...这么大了..."
程望动作僵硬地下了马车,靴子踩在泥泞的地上时明显犹豫了一下。他站得离程文修很远,仿佛怕沾上穷酸气:"母亲说您在县学...我早该来拜见的..."
柳明兰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望儿现在帮着舅舅打理钱庄...上月刚捐了监生..."她语气中带着刻意的平淡,却藏不住炫耀之意。
程文修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他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在灯下读《三字经》的情景。那时他多骄傲啊,觉得自己的儿子将来定能金榜题名,没想到如今...
"监生好啊..."程文修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笑,"不必像爹这样...受科场之苦..."
一阵难堪的沉默。程望从袖中摸出个鼓鼓的荷包:"这些银子...您添件冬衣..."他递钱的动作像在施舍乞丐。
程文修没接。他望着儿子保养得宜的手,想起自己因为常年抄书而变形的手指关节。远处传来县学下课的钟声,几个年轻学子嬉笑着走过,好奇地打量着这对奇怪的父子。
"我很好。"程文修慢慢挺直佝偻的背,"每日与经史为伴,不愁衣食。"这是谎话,他昨天才把最后一件棉袄当了换米。
柳明兰突然啜泣起来:"当年实在是...米缸都见了底...望儿要进学..."
"我明白。"程文修轻声打断。他确实明白,一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如何养得起志向远大的儿子?他转向程望,突然问:"可曾读过《岳阳楼记》?"
程望一愣:"先生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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