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赢垂眸,尾尖无意识地扫过脚边的草叶,只轻轻摇了摇头,便没再接话。
在他漫长到近乎凝滞的岁月里,听过太多这样轻描淡写的话,多到早已能熟练地将其归为铭安一时兴起的信口胡诌。
甜言蜜语于他,早已不是慰藉,反倒像一层薄霜,落满尘封的过往,触之微凉。
可目光掠过铭安蜷在草地上的纤细身影时,心里却又悄然漫过一丝异样:这只小鹿,倒比寻常兽多了几分鲜活的趣致,连问话时尾尖轻轻晃着的模样,都透着股不自知的澄澈。
夜风吹得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起又落下,融进浓稠的夜色里。
铭安就那样侧躺着,耳尖贴在微凉的草叶上,声音轻得像被风揉过:“我可以听听长赢以前的故事吗?”
话落许久,身侧只有篝火燃烧的声响。铭安悄悄抬眼,见长赢仍望着跳动的火焰出神,便撑着胳膊从草地上坐起来。
刻意放轻了动作,怕惊扰了长赢的思绪,清澈的眼眸里盛着满得要溢出来的真诚,连声音都放得更柔了些:“没关系的,如果是不想提及的往事,就当我没问过。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而已。”
那声音温温的,像溪水,竟悄悄驱散了夜色裹着的几分凉意。
长赢终于缓缓转过头,碧蓝的眼眸在火光下泛着浅淡的光泽,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
“吾的故事……”开口时,声音还带着几分刚从往事里抽离的滞涩,“长到足以跨越数个王朝的兴衰,从青铜铸鼎的时代,到铁骑踏破城门的年月,都在里面。”
又停了停,像是在浩如烟海的记忆里打捞合适的开端,末了才抬眼看向铭安,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的试探:“吾王,你真的想听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吗?”
“当然想听!”铭安眼睛一亮,挪到老树下,后背轻轻靠着粗糙的树干,连尾巴都欢快地晃了晃,“夏季的夜虽短,可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挥霍,怎么都够听的。”
少年人带着稚气的话语,像初见时青涩。收回凝视篝火的目光,眼眸里映出铭安的模样:小鹿靠在树干上,耳朵竖得笔直,眼里满是期待的光,连鬓边的绒毛都被火光染得暖融融的。
那份纯粹的好奇里,没有一丝杂质,没有过往持有者的利用,也没有君王的算计,干净得让长赢无法拒绝。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湿润泥土的气息,混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熟悉得让他想起某个早已褪色的战场黎明,却又因为身边的身影,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暖意。
沉默在夜色里漫延了片刻,长赢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比浓稠的夜色还要低沉,每一个字都裹着历史的厚重,像是从千年时光深处传来:“吾的记忆,是从烈火与钢铁的交鸣之声里开始的。”
“那时候,铸剑炉的火能烧红半边天,铁水浇铸时的声响,比雷霆还要震耳。”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墨家奇才,“吾的创造者,是个能让木头生出筋骨、让金属长出血肉的人。用三年时间,将吾从一堆冰冷的铜铁里塑出来,赋予吾生命,却也为吾套上了最沉重的枷锁……为令牌持有者而战,直至其生命终结,不得有半分违抗。”
长赢的声音很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可尾音还是微微发颤:“吾的第一位持有者,不算那名少年的话,是个眼里装着天下的君王。他骑着战马,带着吾踏平了无数城池,到处都是吾的爪印与敌人的鲜血。吾看着他的帝国从一片废墟里建立起来,看着宫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发亮,也看着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再伟大的君王,也敌不过时间。”长赢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压抑什么,“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吾胸口的令牌突然脱离,带着一阵刺骨的寒意。下一秒,吾就陷入了沉睡,眼前的辉煌、喧嚣,全都变成了无边的黑暗。”
话音落下的瞬间,连夜风都仿佛静止了。说得轻描淡写,可那份从战场的喧嚣瞬间坠入永恒黑暗的孤寂,却像一道无形的深渊,横亘在他的话语之间。
过了好一会儿,铭安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恼,耳尖也微微耷拉下来:“长赢会不会觉得……我刚才逼你说这些,很轻浮?”
长赢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闭了闭眼,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想找回那份属于远古战神的从容与镇定,想像过去那样,将情绪藏在冰冷的铠甲之下,可越是压抑,心口的悸动就越是清晰……那是千年里从未有过的情绪,陌生得让他心慌。
“吾王……可知‘永远’二字,于吾而言,是何等沉重的枷锁?”终于开口,却没有回答铭安的问题,反而抛出了一个更深沉的疑问。
眼眸里倒映着火光,也倒映着铭安小小的身影,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还掺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迷茫:“那不是沙场上随口许下的誓言,也不是酒酣耳热时的戏语。那是……与无尽岁月为敌的契约,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自己却只能留在原地的痛苦。吾王……真的明白自己……应允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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