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马场浸在琥珀色的夕照里,草尖凝着将融未融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星芒。欧阳瀚宇单膝跪地,指腹反复摩挲着新制的竹鞍,青竹削出的鞍桥蜿蜒如月牙,边缘用鹿皮细细包边,连铆钉孔都嵌着碎银片——这是他特意让铁匠铺改了三版的设计。三日前小逸安攥着铜铃图谱在书房打转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稚气的笔迹还在边角画了歪扭的麒麟,最后用朱砂郑重地按了个小指印。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窗棂,在宣纸上投下槐叶的碎影,孩子踮着脚够砚台时,打翻的墨汁在麒麟尾巴上洇出一片乌云。
"来试试这铜铃。"他屈指轻叩,清越声响惊飞了槐枝上的画眉。扑棱棱的羽翼扫落几瓣槐花,正巧落在他铠甲缝隙里。这套玄铁重铠已跟随他征战七载,甲胄间凝结的汗渍与血痂层层叠叠,此刻却被夕阳镀上温柔的光晕。当啷一声,铜铃余韵未绝,小逸安突然捂住耳朵跳开半步,绣鞋踩碎了一片飘落的花瓣,惊得枣红马不安地刨蹄。
"别怕,这是马驹的风铃。"纳兰暖玉跪坐在锦垫上,素手拂过马腹的璎珞带。她腕间银镯滑出清响,与铜铃共鸣成韵。银护甲轻碰铜铃时,她想起昨夜在灯下绣护膝,小逸安蹲在脚边,用木炭在宣纸上临摹麒麟。"阿娘,珍珠眼睛会痛吗?"孩子突然发问,睫毛在烛火下投出扇形阴影。此刻她望着儿子攥缰绳的小手,指节泛着青白,便轻轻握住那只手:"握紧时要像捧着蝴蝶,太松它会飞走,太紧..."她故意捏了捏孩子的脸颊,"就像捏阿爹的鼻子。"
欧阳瀚宇闻言失笑,伸手揉乱儿子的发髻。发间隐约飘来乳香,那是纳兰暖玉特调的香膏,每次给孩子梳头时总要抹上些。记忆突然闪回三年前的雪夜,小逸安高热惊厥,他抱着孩子在王府长廊狂奔,铠甲上的积雪簌簌掉落。怀中的小身子烫得像团火,纳兰暖玉赤脚追出来,绣鞋都跑丢了一只,发间的玉簪在风雪里泛着冷光。那是他第一次明白,再坚硬的铠甲也护不住至亲的病痛。
马蹄刚踏碎第一片槐影,枣红马突然前蹄腾空。欧阳瀚宇瞳孔骤缩,看见儿子的惊呼被风撕碎的刹那,余光里纳兰暖玉的月白裙裾已卷着满地落英旋起。她的动作像极了宫墙下那支惊鸿舞,只是此刻水袖翻飞间,裹挟的不是落梅而是槐叶。欧阳瀚宇如苍鹰俯冲,玄色箭袖扫过草尖,后背撞上地面的瞬间,听见肋骨发出闷响。怀中的重量让他松了口气,却见纳兰暖玉半跪在地,软缎衣袖还保持着兜住儿子后脑的姿势,发间玉簪不知何时散落,墨发垂落如瀑,沾着几星草屑。
"父王的血滴在我护膝上啦!"小逸安指着金丝麒麟胸口的暗红斑点,声音发颤。欧阳瀚宇忍痛撑起上身,染血的手指却先替儿子理顺散乱的发辫。他瞥见纳兰暖玉解他衣襟的手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间涌上铁锈味,却笑着说:"这叫麒麟挂彩,明日你就是王府最威风的小将军。"其实肋下疼得像插着把冰刃,每呼吸一次都牵动着筋骨,但看着儿子眼里泛起的泪花,他悄悄用袖口擦去嘴角的血迹。
纳兰暖玉的指尖悬在丈夫肋下淤青处,迟迟不敢触碰。她想起婚前在宫中习舞,曾见过武师跌伤后的惨状。此刻欧阳瀚宇的铠甲已卸下,露出经年征战留下的旧疤,新伤叠在陈年的刀痕上,像幅斑驳的地图。"明日请太医署..."她刚开口就被打断。"不过是摔了一跤。"欧阳瀚宇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作画留下的痕迹。他忽然想起成亲那日,她的手也是这样凉,在红盖头下紧紧攥着他的袖角。
小逸安突然扑进父亲怀里,沾着草屑的小脸蹭着染血的衣襟:"不要铁甲,要父王抱。"欧阳瀚宇紧紧搂住儿子,感受着那小小的身躯在颤抖。怀中传来熟悉的奶香混着青草味,让他想起当年第一次抱孩子的情景。那时他刚从前线归来,铠甲未卸就冲进产房,看见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粗糙的指腹碰了碰那比花瓣还软的脸颊,生怕稍一用力就会弄碎这脆弱的生命。
暮色漫过马场时,小逸安枕着母亲的膝头,望着父亲用匕首削新的缰绳。竹屑落在纳兰暖玉散开的长发间,混着茉莉花香。欧阳瀚宇的动作顿了顿,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想起白日里妻子凌空护子的模样——那袭月白裙在风中舒展,像极了他们初见时,她在宫墙下舞的那支惊鸿。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公主,发间簪着白梅,水袖翻飞间落英如雨。而如今,她的裙裾沾满草汁,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明日再骑,要记得收缰时..."话未说完,儿子的手臂已缠上脖颈。小逸安把脸埋进父亲肩窝,温热的呼吸喷在伤口上:"父王痛不痛?"欧阳瀚宇的喉咙发紧,低头吻了吻儿子的发顶:"等你长大了,骑马就能像阿爹一样稳。"其实他多希望时光停驻,永远抱着这个还会在噩梦里喊"父王"的孩子,而不是看着他有朝一日披上战甲,走向他曾浴血厮杀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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