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依旧凝视着杨玄瑛,自酌一杯,而后又于她筛酒而道:“只愿太平之时,隐入山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曲琵琶,一杯粗茶,安心自在一生足矣。中原乱局已定,只待我入朝,即可于玄瑛妹子置地安身。这一杯便敬玄瑛妹子终可了却此桩心事。”这等陈年老事,尘封已久,不想李密仍将此铭诸于心。言出由衷,感深肺腑,杨玄瑛听着,也是悲喜交集,心潮难平,于是取杯再饮。可尽管如此,杯酒方尽,她依旧守持端重,淡淡一笑说道:“李公子如日方升,前程万里,还当励精图治,心无旁骛,岂能教这等琐碎之事,折了英雄之气。”
李密见她始终拒人千里之外,倍感失望,这便又自酌一杯,而后再为她添酒满樽,长吁而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今夜别无奢求,得与玄瑛妹子同饮,唯愿足矣。”杨玄瑛迟疑良久,方才戏谑而道:“昔魏武赋诗求贤,今魏王吟诗求酒,若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话虽如此,可也不知是难耐心中万千愁苦,亦或是有感于孟德遗韵,她终还是再接酒杯,一饮而尽。
星前月下,俏影婆娑,花间水岸,芳香馝馞。两人对坐回廊栏下,相与行酒,不知觉间,竟也喝去了大半壶。杨玄瑛从未如此放纵过饮,她酒力不胜,数杯下肚,醉意上头,只觉晕晕沉沉,不能自持。心迷迷糊糊凌虚,神飘飘冉冉浮游,魂飞云雾之中,忽然朦胧又见,金风玉露,漫山红叶,霜映青溪,雾笼烟村,秀色媚景,缠绵蕴籍,杨玄瑛置身其中,难辨真幻,禁不住凄怨说道:“此处犹若五柳先生笔下桃源仙境,没有俗事所扰,将军就不想在此处过些自在逍遥日子?”李密半醉半醒之间,闻言俄然一愣,他再看杨玄瑛,蹙损春黛,流转秋波,云尤雨怨,玉惨花愁,令人惜伤不已,于是,他便凑上前去,将杨玄瑛揽入怀中,柔声说道:“我定不负玄瑛妹子所愿,待我得了天下,四海之内,皆是你我逍遥桃源,生生世世,长厢厮守,永无离弃。”杨玄瑛沉于酩酊,溺于痴梦,听李密如此一说,倚在他怀中,潸然泪下,泣诉而道:“只盼将军不忘此言,不渝此誓,莫教小妹再空等一生。”李密伸手轻抚她梨颊,替她拭去满面粉泪,又脉脉含情而道:“今宵星月有证,若违此诺,必教我于万箭攒心之下,不得好死!”窃窃私语,旦旦深盟;言之恳恳,意之绵绵;萦绕于耳,回转柔肠;但图一醉,难得轻狂;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也正是:
月下花间声细细。
鬓耳厮磨,形影双偎倚。
共度销魂当此际,多情总是痴儿女。
何奈纵欢凭酒意。
堪短佳期,恋恋还几许。
醉入一宵云梦里,觉来浮世无留迹。
只可惜,好景难续,良宵还短,酒醒处,高唐夜梦难再求,洛浦仙姝永无见,李密转醒之时,已是次日清晨,水岸回廊依旧,草色花香犹在,却不知杨玄瑛于何时,早已悄然离去,直教他愣立在那,怅然若失。不过这一次杨玄瑛倒也未不辞而别,她仍留在黎阳城中。可尽管如此,而后数日里,两人几度再会,杨玄瑛仍是一副不冷不热模样,只字不提她那晚醉酒失态之事,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这一日,冀州探子来禀,果如李密所料,窦建德斩杀宇文化及、智及一门于聊城,取二人首级函之,由萧后所携,往定襄送义成公主之处。宇文二子负恩累叶,恶贯满盈,裂冠毁冕,拔本塞源,天地不容,神人共愤,万死犹不足怜,黎阳诸人闻得宇文二子就戮,传首北边,枭于虏庭,皆是拍手称快。如今罪魁祸首伏诛,也无再留黎阳必要,于是李密遣徐世积继续驻守仓城之后,便亲自率军启程,返回洛阳。
魏军凯旋归朝,这一路西进,鸣锣开道,大张旗鼓,好不热闹威风。及行至温县,军屯于县郊,安营暂歇。是夜,李密与众将帐中商议上洛诸事,忽有小校来报:“营外一樵夫,自称东都国子祭酒徐文远,求见魏王。”李密大喜,立刻起身,走下座来说道:“徐先生何在?”小校答道:“正在辕门候立。”李密听罢,三步并作两步,出来帐外,直奔辕门,见一花甲老人等候在那,正是徐文远。李密立刻迎上前去,打拱作揖,施礼而道:“先生远来,弟子不及相迎,望乞海涵。”原来徐文远乃是儒林丈人,才高八斗,德高望重,李密幼时曾得其授业启蒙,故二人以师徒相称。此刻,徐文远还了一礼,说道:“幸闻明公于童山击破贼首,此番特来为明公庆喜。”李密笑道:“请先生移步入营,再作详谈。”
李密说着携手将徐文远迎入帐中,屏退左右,尊其面南而坐,以弟子之礼,北面拜之。礼毕,两人促膝并坐,徐文远受宠若惊,说道:“明公已贵为魏王,不必如此谦恭。”李密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有今日之势,还仰仗先生教诲。”徐文远颇为满意,一捋胡须,连连点头。李密见状,又说道:“先生既然来了,还恳请留于营中,以助弟子成就功业。”徐文远沉默半晌,说道:“老夫既荷厚礼,自当尽言。只是......”李密说道:“先生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弟子定当效劳。”徐文远说道:“未审明公之志,若欲为伊、霍,继绝扶倾,则老夫虽迟暮,犹愿尽力;若为莽、卓,乘危邀利,则无所用老夫矣!”李密闻言,起身顿首而道:“昨奉朝命,备位上公,冀竭庸虚,匡济国难,此弟子之本志也。”徐文远见李密诚心实意,这便扶起他说道:“明公推诚相见,老夫亦当披心相付。实不相瞒,老夫今夜造访,乃有要事相告!”见徐文远神情凝重,李密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于是急忙说道:“弟子愿闻其详。”徐文远正色说道:“东都时局已变。十数日前,王世充起兵发难,诛杀元文都,铲除其党,并挟制天子,进爵郑王相国,总督内外军政,如今东都大权,已旁落其手!”李密大吃一惊,犹然难以置信。徐文远又将当日洛阳兵变前因后果给详说一遍,而后叹息而道:“那日王世充捕杀元文都一党,牵连受难者不计其数。听闻也只有皇甫无逸、庞玉等寥寥数人侥幸逃脱,西奔关中。老夫乔装夜遁出城晚了,恰遇乱军在函谷关以东大肆搜捕,也只得改道往东,渡黄河来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