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城谢家军大营,卫炎章端坐案后,身躯挺得笔直,仿佛一尊被遗忘在边关冷风中的石像。他肩上的玄铁甲胄,在盆中跳跃火光的映照下,非但没有暖色,反而反射出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冷酷的幽光。他手中捏着一封刚刚展开的信笺,纸是上好的玉版宣,墨迹是浓重饱满的乌沉,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浮躁气息。那字迹卫炎章太过熟悉——正是谢家二公子,谢猛。这已是短短半月内,来自这位二公子的第三封“家书”了。
“将军……”站在下首的副将赵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谢猛公子……这已是第三次来信了。”他微微抬眼看着主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又迅速垂下目光,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话里话外,还是……还是劝将军您……归顺他那边。许的,依旧是高官厚禄,荣华不尽。”
卫炎章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道被无形的刀锋划开的、凝固的伤口。苦涩的味道从这道“伤口”里弥漫开来,无声地填满了整个军帐。他没有立刻言语,只是将谢猛那封言辞恳切又隐含威逼的信笺,随手丢在宽大的黑漆案几上。接着,他俯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从案几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叠早已被摩挲得边角发软、甚至沾染了指痕汗渍的信件。
纸页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过分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刺耳。
“看看吧,赵昆。”卫炎章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像沉甸甸的铅块压在听者心头。他手指略显粗粝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缓慢地拨弄着那厚厚一沓信纸。每翻过一张,便如同翻开一页不堪回首的过往,带着尘土与血腥的气息。
“谢威,”他指尖点在一封用金丝线仔细捆扎的信件上,那线已有些暗淡,“身为长兄,自诩名正言顺的‘世子’,其信引经据典,冠冕堂皇,字字句句皆是‘大势所趋’,‘归顺正统’,‘不负谢帅遗志’。”卫炎章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仿佛他坐在那位置上,便是天经地义。”
手指移到下一叠,信纸边缘微卷,封口的火漆颜色暗红如凝结的血块。“谢猛,”卫炎章的声音冷了一分,“性情暴烈如雷,信中许诺最重,却也威胁最狠。言明若我卫炎章执迷不悟,便是‘谢家军之罪人’,待他日‘廓清寰宇’,必叫我……死无葬身之地。”他顿了顿,指腹无意识地划过那暗红的火漆,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戾气。
最后是一小摞用普通麻绳系着的信,纸张也略显粗糙。“谢勇……”卫炎章的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点疲惫的叹息,“庶出之子,根基最浅,信中姿态放得最低,言辞也最是谦卑恳切。反复言说其处境艰难,求我念在昔日袍泽情分,助他一臂之力,日后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大恩’。”他轻轻抖了抖这摞信,“可字里行间,那份对权位的贪婪和孤注一掷的疯狂,藏也藏不住。”
他拿起谢猛最新送来的那封信,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那些滚烫又冰冷的字句。许下的官职又升了一级,赏赐的田宅又多了一倍,许诺的荣华富贵几乎要溢出纸面。卫炎章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看罢,手指微微用力,将那张价值不菲的玉版宣信纸攥紧,揉捏成皱巴巴的一团,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然后,他手臂一挥,那团承载着巨大诱惑的纸团,便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被狠狠掷入案几旁熊熊燃烧的火盆之中!
噗的一声轻响。赤红的火舌贪婪地卷上那团白纸,边缘瞬间焦黑卷曲,明亮的火苗猛地向上窜起一截,映得卫炎章刚毅的脸庞忽明忽暗。信纸上精心书写的墨字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化作一缕缕焦臭的黑烟,盘旋着升腾,最终被帐顶的缝隙吸走,消失无踪。
“烧了。”卫炎章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穿透了火焰吞噬纸张的细微噼啪声。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火盆里那迅速化为灰烬的信件上,仿佛要将那虚妄的承诺连同所有的背叛与算计一同焚尽。“全部。一封不留。”
赵昆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应道:“是!”他快步上前,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恭敬,小心翼翼地捧起案几上那厚厚一叠代表着谢家三位公子各怀鬼胎的信件。每一封信,都曾是沉甸甸的压力,此刻捧在手中,却只觉烫手无比。他走到火盆边,蹲下身,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一点炭火的暖意来驱散心头的寒意,然后才将整叠信纸,毫不犹豫地投入那跳跃着、吞噬一切的火光之中。
更多的纸张被点燃,火盆里瞬间爆发出更明亮的光焰,将赵昆的脸映照得一片通红,也将他眼中那抹深重的忧虑映照得无处遁形。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发出欢快又残酷的嘶嘶声,明亮的火光在帐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如同无数扭曲的鬼魅在无声狂舞。浓黑的烟灰打着旋儿向上飘散,带着纸墨焚烧后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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