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一个地念着,声音不大,却像钝刀子割肉,每个名字都带着沉甸甸的血气,
“冲上去的时候,一排迫击炮弹砸下来…就在老子眼皮子底下…炸得…炸得就剩几块破布片了…”
他猛地抓起酒碗,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
米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混着油光,滴在卡其布军装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动作粗暴,像是要擦掉什么不堪入目的景象。
“草他娘的小鬼子!”
古之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端起自己的酒碗,抿了一口。
那温吞的米酒此刻喝在嘴里,竟有些发苦。
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湘北那泥泞焦黑的山岭,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似乎穿透了时光,混着眼前菜肴的油腻香气,钻进鼻腔。
他夹起一块夫妻肺片,牛心牛舌切得薄薄的,
浸在红亮的辣油里,上面撒着炸得酥脆的花生碎。
送进嘴里,那复合的香辣咸鲜此刻却有些麻木,
只觉得那韧韧的口感,莫名地让人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
“后来呢?”
张爱军拿起桌上的土陶酒壶,给自己和徐天亮又满上,
米酒线注入碗中发出单调的汩汩声,
“你们俩命大,草鞋岭熬过来了。
可野人山…那鬼地方,都说十死无生!
你们…怎么钻出来的?”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徐天亮和古之月,带着毫不掩饰的探询和一丝难以置信。
野人山,那三个字本身就带着瘴气、蚂蟥、食人蚁和绝望的死亡气息,
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远征军士兵的心头。
徐天亮刚把碗里添满的酒端起来,
听到这话,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酒气和某种近乎狂妄的满不在乎的笑容,
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变形:
“野人山?嘿嘿!”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脯,发出“砰砰”的闷响,
“老子走过几趟了!
那地方,跟…跟我家后院菜地有啥区别?
想过去,不就…嗝…一下子过来了嘛!”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
脸上是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混不吝神情。
古之月在一旁听得直皱眉。
他放下筷子,看着徐天亮那张因为酒精和吹嘘而涨红的脸,
又看看张爱军明显带着怀疑的眼神,叹了口气,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徐天亮那浮夸的酒嗝声:
“天亮,吹牛不上税是吧?”
他转向张爱军,眼神沉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清醒,
“张连长,别听他胡咧咧。
要不是天上美国的‘大铁鸟’(C-47运输机)三天两头往下扔东西,
吃的,药,还有砍山刀…
我们这一百来斤,早就烂在野人山的烂泥塘里,喂了蚂蟥和野狗了。”
张爱军端起酒碗,没喝,只是看着碗里晃动的酒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空投…那是救命稻草。
可光有吃的也不行,鬼子追得那么紧…”
古之月夹起一粒雪菜毛豆送进嘴里,
慢慢咀嚼着那带着咸鲜和微韧口感的食物,
似乎在组织语言。
雅间里一时只剩下外面堂食隐隐传来的喧闹和粗重的呼吸声。
“老虎隘。”
古之月吐出三个字,声音不高,
却让徐天亮脸上的醉意都似乎褪去了一丝,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古之月继续说下去,语速不快,像是在回忆一个清晰的噩梦,
“鬼子一个加强中队,两百多号人,卡死了隘口,那是唯一的生路。
林密得看不见天,雨下得跟瓢泼似的,
烂泥能没到小腿肚子,蚂蟥直往裤腿里钻,拍都拍不完。
鬼子的机枪就架在隘口两边的高地上,交叉火力,连只耗子都溜不过去。”
他顿了顿,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米酒,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给了他一点力量。
“硬冲?
有多少命都不够填。天亮想了个法子。”
他看了一眼徐天亮。
徐天亮此刻也收起了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嘴角绷紧,眼神盯着桌面,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雾弥漫、杀机四伏的隘口。
“他挑了八个人,”
古之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在复述一份作战报告,
“全是枪法好、腿脚利索的老兵油子。
清晨就摸了上去,专打鬼子的明哨和游动哨。
不求杀多少,就是要弄出大动静,
把鬼子惹毛了,让他们以为我们主力要硬闯。”
“动静一响,”
徐天亮突然接过了话头,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狠劲,
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划拉着,
“狗日的小鬼子果然上当了!
轻重机枪、掷弹筒,跟不要钱似的往响枪的林子里砸!
打得那叫一个热闹,树枝树叶下雨一样往下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