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砚台,在茅山涡的天空洇开。一尘立在村口老槐树下,脊背绷得笔直,仿佛要与身后那座形如卧牛的青石山融为一体。他望着乌泱泱的人群,喉结动了动,却听见胸腔里传来山涧激石般的轰鸣——这些面孔,这些眼睛,像极了三十年前他跪在祠堂前看到的祖宗牌位,每道皱纹里都刻着"认命"二字。
"一尘叔,您倒是说话啊!"扎马尾的姑娘春桃跺着脚,她刚从省城旅游学院回来,帆布包上还别着"乡村振兴"的徽章,"镇上给的三天期限,明天再不交方案,那笔扶贫款就要被隔壁村……"
话音未落,人群突然裂开道口子。七旬的老篾匠王福根拄着枣木拐杖,每走一步都像在黄土里钉钉子:"交什么方案?你们这些后生崽要把祖坟刨了搞旅游,就不怕遭雷劈?"他枯树皮似的脸抽搐着,拐杖尖戳向春桃脚下,"这地底下埋着太爷爷的骨头,你们要惊了先人安眠……"
一尘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三十年前,就是这根枣木拐杖,把他爹打得三天下不了炕——就因为老人反对分田到户。此刻王福根浑浊的眼珠里跳动着同样的火苗,仿佛时光倒流,历史在同一个褶皱里反复溃烂。
"福根伯。"一尘跨前半步,青筋暴起的手按住老人颤抖的拐杖,"您闻闻这风。"他忽然提高嗓门,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夜枭,"三十年前这风里裹着咸菜味,二十年前是草药味,现在呢?是隔壁化工厂排的臭鸡蛋味!"
人群炸开了锅。穿的确良衬衫的会计张德贵挤出来,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一尘你少煽动!当年分田你带头,现在搞合作社你又跳得最高,敢情全村都要围着你转?"他掏出记事本啪嗒啪嗒翻着,"上季度账面就剩三百二十七块八毛,你拿什么搞智能化种植?拿嘴种吗?"
暗流在暮色中涌动。一尘忽然注意到角落里有道阴鸷的目光——是王福根的独子王二狗。这个游手好闲的混子,此刻正用指甲刀剔着牙,脚边散落着几张彩票残片。去年他偷了村小学的电脑主机去卖,被一尘绑在祠堂柱子上抽了十鞭子。
"德贵叔,账本记得清楚。"一尘突然笑了,眼角堆起刀刻般的皱纹,"可您没记上个月暴雨冲垮堤坝,是谁把养老院的被褥搬去堵缺口?没记春桃她爹把治病的钱拿出来修水渠?"他目光扫过人群,落在几个低头抽烟的汉子上,"更没记二狗偷走的柴油机,是铁柱带人连夜追回八十里地!"
王二狗猛地站起来,塑料凳子翻倒在地:"姓陈的!你他娘……"
"二狗!"王福根的拐杖重重顿地,青石板上迸出火星,"给我坐下!"老人佝偻的背突然挺直,像被岁月压弯的弓弦突然绷紧,"你娘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说最悔当年没拦住你偷粮仓……"
空气凝固了。春桃突然抽泣起来,她想起三天前在县城医院,护士说奶奶的肿瘤已经扩散到脊椎。老人却攥着她的手说:"桃啊,别学你爹死脑筋,带着乡亲们往前奔……"
篝火在打谷场腾起,火光将每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宛如群魔乱舞。一尘捧着搪瓷缸,热水在缸口腾起白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
"一尘哥,真要动祖坟山?"铁柱蹲在磨盘上,粗粝的手掌摩挲着腰间的柴刀,"我爹的坟也在那儿,他活着时候最疼我……"
一尘没接话,目光穿过火光,望向祠堂飞檐下褪色的彩绘。那里画着茅山涡的传说:先祖们为躲避战乱,在苍松指引下找到这处世外桃源,用九头牛的血祭山神,才换来百年安宁。此刻那些斑驳的朱红,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铁柱,记得九八年发大水吗?"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犁铧,"你爹背着我游了三里地,水里有蛇,有淹死的猪,还有……"他猛地灌了口热水,喉结剧烈滚动,"还有你娘,她到死都攥着给你攒的学费……"
铁柱的柴刀当啷落地。篝火噼啪作响,火星溅在春桃的碎花裙上,她慌忙拍打,却听见一尘继续说:"祖坟山是根,可根烂了,树还能活?"他突然抓起把黄土撒进火堆,腾起的烟尘呛得众人直咳嗽,"这土里铅超标三倍!福根伯的哮喘,三婶的佝偻病,还有那些生下来就缺手指的娃娃……"
人群骚动起来。张德贵突然冷笑:"说得好听!你那个智能大棚,真能比种烟草赚钱?别忘了去年县里推广的有机蔬菜,最后烂在地里当肥料!"
"德贵叔,您看过《齐民要术》吗?"一直沉默的眼镜青年林文远突然开口,他扶了扶镜框,火光在镜片上跳成碎金,"书中记载'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我们测过土壤,茅山涡的硒含量……"
"读死书的酸秀才!"王二狗突然插话,他晃着二郎腿,脚上的仿冒AJ沾满泥点,"知道现在城里人流行什么?网红打卡!要我说,把祠堂改成鬼屋,祖坟山开发成密室逃脱,来钱不比种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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