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雨总黏黏糊糊的,把平江府外的陈家村泡得发潮。阿景蹲在自家作坊的门槛上,手里攥着块刚刨好的楠木片,木头上的纹路被雨气浸得发亮,像极了他阿爷生前留下的那把旧梳子。作坊里飘着淡淡的松烟味,是师傅老周头在熬漆——朱红的漆,熬的时候要加桐油,还要搅上整整一个时辰,不然刷在木头上会裂。
“阿景!把那堆樟木方子挪到檐下,别让雨泡坏了!”老周头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带着点咳嗽,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了磕,火星子落在湿泥里,“滋”地一声就灭了。
阿景应了声,起身搬木头。樟木沉,他才十七,胳膊上的腱子肉还没长实,搬得慢了些,老周头就拄着拐杖走出来,看他的眼神像看块没雕好的料子:“慢些没事,仔细别砸了脚。咱们做轿子的,手上得有准头,脚下也得稳,不然做出来的轿子,抬着人走不稳当。”
阿景点点头,把最后一块樟木挪好。这作坊是老周头传下来的,打从阿景爹娘走得早,他就跟着老周头学做轿子,一晃五年了。陈家村附近的人娶媳妇,多半来这儿订轿子——红漆的轿身,雕着缠枝莲,轿顶安着锡做的宝顶,四角挂着铜铃,抬起来“叮铃叮铃”响,喜庆得很。可阿景从没做过另一种轿子——老周头偶尔提过一嘴,说以前做过“冥轿”,是给故去的人办婚事用的,也就是人常说的“冥婚”。
“那冥轿,跟活人用的轿子不一样吗?”阿景以前问过一次,老周头当时正抽着烟,半天没说话,最后只说了句“差不多,又差得远”,就没再往下讲。
这天的雨下到傍晚才停,天边染着层淡淡的橘色,阿景正收拾工具,就听见巷口传来脚步声,还带着点细碎的啜泣。抬头一看,是村西头的阿桃,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襦裙,手里攥着块蓝布帕子,眼睛肿得像核桃。
“阿景哥,周师傅在吗?”阿桃的声音带着颤,说话时还吸了吸鼻子,帕子捏得更紧了。
老周头从里屋走出来,看见阿桃,眉头皱了皱:“是阿桃啊,有事?”
阿桃咬了咬嘴唇,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周师傅,我……我想请您做顶轿子。”
老周头“哦”了声,伸手摸了摸烟袋:“是你要嫁人了?日子定了?”
阿桃的脸一下子白了,眼泪“啪嗒”就掉在地上,砸在湿泥里,晕开一小圈印子:“不是我……是我哥。我哥他……他去年冬天没的,我爹娘想给他办场冥婚,找个‘媳妇’,好让他在底下不孤单。”
这话一出,作坊里一下子静了,只有檐角的水珠还在往下滴,“嘀嗒,嘀嗒”,像敲在人心上。阿景站在旁边,手里的刨子差点掉在地上——他知道阿桃的哥,叫阿松,比他大两岁,以前常一起在河边摸鱼,去年冬天去山里砍柴,遇上大雪,滑下山崖没了,才二十岁。
老周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冥婚轿,我有好些年没做了。你爹娘……想好了?”
“想好了,”阿桃的声音更颤了,“找的是邻村李家的姑娘,去年夏天没的,也是年纪轻轻。李家同意了,说下个月初六是良辰吉日,想让我们……让我们把轿子做好。”
老周头叹了口气,转身往作坊里走:“进来吧,说说要求。阿景,你也过来听着,搭把手。”
阿景跟着进去,作坊里的樟木味和漆味混在一起,闻着有点闷。老周头坐在靠窗的矮凳上,让阿桃坐下,又给她倒了杯热水:“冥婚轿,看着跟活人用的喜轿像,但讲究不一样。先说木料,不能用松木,松木易裂,不‘稳’;得用楠木或者樟木,楠木防潮,樟木避虫,底下的人用着‘安心’。”
阿桃点点头,把杯子握在手里,像是能从里面汲取点暖意:“都听师傅的,您说用什么就用什么,钱我们家会凑齐的。”
“钱的事不急,”老周头摆摆手,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纸,展开来,是张轿子的图样,上面画着顶四方轿,轿身雕着花纹,只是花纹比活人用的简单些,“你看,这轿身要朱红漆,跟活人婚礼的喜轿一个色,图个‘喜庆’,也让底下的人觉得跟真的一样。但轿帘不能用红绸,得用青布,青布压惊,免得‘惊’着新娘子。”
阿景凑过去看,图样上的轿门旁边,还画着两个小小的纸人,一个男一个女,穿着宋朝的衣冠,男的戴幞头,女的梳高髻。老周头指着纸人说:“轿子里得放一对纸人,替你哥和李家姑娘坐着。纸人要找纸扎匠做,得跟真人差不多高,衣服要绣花纹,男的绣兰草,女的绣海棠,都是宋朝民间喜欢的纹样,吉利。”
阿桃一边听,一边用帕子擦眼泪,擦得眼睛更红了:“我哥生前最喜欢兰草,去年春天还在院子里种了几棵,说等开花了给我看……”话说到这儿,又哽咽了,说不下去。
老周头没说话,只是把烟袋拿出来,又没点,就那么捏在手里。阿景看着阿桃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阿松哥以前总帮他修渔网,还教他爬树掏鸟蛋,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没了呢?他想起去年冬天,阿松没了的那天,村里的人都去帮忙找,最后在山崖底下找到的时候,人都冻僵了,阿桃哭得晕过去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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