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南宋理宗景定年间,临安府清河坊里,挤着百十来家铺子。南头挨御街的地方,有间不起眼的砚坊,门楣上挂块褪了色的木匾,写着“墨韵斋”三个瘦金体字——那是坊主陈墨林的老伴儿柳氏早年写的,笔锋里还透着几分江南女子的秀气。
陈墨林今年六十有三,背驼得像块晒弯的竹板,双手布满老茧,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石粉墨渍,乍一看糙得像江边的礁石。可只要他拿起刻刀,手腕立马稳得像老松根,尤其是右眼,虽左眼因常年伏案雕砚落了视物模糊的毛病,右眼却亮得能看透石头里藏着的纹路。坊里就他和徒弟小石两个人,小石是他十年前从乱葬岗边捡的孤儿,那时才六岁,如今已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眉眼周正,就是性子跳脱,总爱跟在陈墨林屁股后头问东问西。
这年冬末,临安总飘着黏腻的冷雨,雨丝打在砚坊的油纸窗上,沙沙得让人心里发沉。陈墨林坐在竹凳上,手里攥着块半成的歙砚,雕刀悬在石面上半天没落下——里屋柳氏的咳嗽声又密了,断断续续的,像被雨泡软的棉线,揪得他心头发紧。
“师父,王老汉送东西来了!”小石掀开门帘跑进来,裤脚沾了泥点,手里拎着个布包,“说是从钱塘江滩上捡的怪石头,非要塞给我,让您瞧瞧。”
陈墨林“嗯”了一声,目光还黏在里屋的门帘上。小石见他没心思,干脆把布包往地上一倒,一块黑黢黢的石头滚了出来,约莫有巴掌大,表面坑坑洼洼,还沾着些湿泥,看着比江边的普通卵石强不了多少。
“瞧这丑样,”小石用脚尖踢了踢石头,“王老汉还说沉得很,我看就是块废石,不如扔了。”
“别扔。”陈墨林终于挪开目光,蹲下身来。他先用袖口擦了擦石头表面的泥,指尖一触,竟觉出几分温润——寻常石头冬里摸着凉透骨,这石头却像揣过的暖炉,带着点软乎乎的温度。他又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声音闷闷的,不似凡石那般脆声,倒像老竹根敲起来的响动。
正这时,门帘又动了,收破烂的王老汉探进头来,脸上堆着笑:“陈老爹,瞧着还行不?这石头我在滩上挖蚌壳时刨出来的,压在泥里不知多少年,摸着怪稀罕的,您要是要,给俩铜板就行。”
陈墨林摩挲着石头上的细痕,忽然抬头:“老王,五个铜板。这石头我收了。”
“师父!”小石叫起来,“五个铜板能买俩夹肉炊饼了!这破石头……”
“你懂什么。”陈墨林打断他,从钱袋里数出五个铜板递给王老汉,“石头跟人一样,皮相算不得什么,得看内里的成色。”
王老汉乐呵呵接了钱,揣进怀里:“还是陈老爹有眼光!那我先走了,明儿再给您捎点新鲜的河泥——您雕砚台不是爱用河泥养石嘛。”
等王老汉走了,小石还在嘟囔:“再有成色,这模样也卖不出去啊。”陈墨林没理他,把石头放进木盆里,倒上井水浸着,“先泡三日,去去石腥气。”说完,又扭头看向里屋,眉头皱得更紧了——柳氏的咳嗽声,好像又重了些。
柳氏是半年前倒的。入秋时一场急病,高烧不退,请来的郎中开了几服药,烧是退了,却落下个咳喘的毛病,日渐消瘦,如今连下床都难。药钱像个无底洞,把陈墨林攒了半辈子的积蓄都掏光了,最近几服药,还是他厚着脸皮跟巷口的药铺老板赊的。
“师父,”小石见他愁容满面,把刚买的炊饼递过去,“李婆婆家的炊饼,还热着,您吃点垫垫。”
陈墨林接过炊饼,却没胃口,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嚼着像嚼木屑。他望着木盆里泡着的黑石头,心里空落落的——年轻时他凭着一手好手艺,“墨韵斋”在清河坊也算小有名气,官宦人家的子弟都爱来他这儿订砚台。可他性子倔,不肯给管事的塞好处,也不肯在砚台上刻些俗艳的花纹讨好权贵,渐渐的,生意就淡了。如今靠着给书院的学生雕些平价砚台,勉强糊口,哪想到柳氏又病了。
三日后,雨总算停了,天放了点晴。陈墨林把泡透的石头从木盆里捞出来,用细纱布蘸着水慢慢摩挲。纱布擦过石面,发出沙沙的轻响,细小的石屑随着水流落在盆底,沉淀成一层灰黑色的细泥。小石蹲在一旁看,越看越觉得没意思:“师父,这石头磨了半天,还是黑黢黢的,连个纹路都没有。”
陈墨林没说话,手上的力道却稳得很。他雕了一辈子砚台,什么样的石头没见过?端砚的“鱼脑冻”、歙砚的“金星”、洮河砚的“鸭头绿”,可从没见过这般质地的石头——磨掉表层的粗皮后,内里竟泛着淡淡的青晕,像雨后初晴的天空,藏着点透亮的光。
磨到暮色四合,陈墨林点上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落在石头上,他正想换块更细的砂纸,忽然见石面的水迹里,隐隐约约浮出两个淡青色的字,像初春刚冒头的草芽儿,嫩得能掐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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