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的暮春,江南的雨像扯不断的银丝,把临安城外的青山染得发暗。李阿婆挎着半篮刚采的春笋,踩着湿滑的田埂往家挪,裤脚沾着的泥浆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要往下坠。忽然,山坳里传来一阵凄厉的鸟鸣,“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那声音碎得像被雨打烂的棉絮,听得人心里发紧。阿婆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雾蒙蒙的天际,喃喃道:“又是这冤魂鸟在哭,怕是今年的春寒,要冻得人心也凉透了。”
这杜鹃鸟的哭声,在临安府的钱塘县一带已传了百十年。老人们说,鸟的魂魄是北宋初年一位姓杜的女子,只因丈夫戍边战死,自己寻夫不得,最终泣血而亡,魂魄便附在了杜鹃身上,年年春天绕着青山啼叫,盼着能唤回丈夫的魂灵。李阿婆的丈夫年轻时曾在西北军营当伙夫,每次听到杜鹃叫,她总要对着山坳絮叨几句,仿佛那鸟真能听懂人间的苦楚。
要说这故事的根由,还得从建隆二年说起。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黄河岸边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十六岁的杜薇站在自家土坯房的门槛上,望着远处被风雪模糊的官道,手里攥着刚做好的棉鞋,指节都捏得发白。她的丈夫沈明,三天前被征召入伍,要随大军开赴西北抵御党项人。
“阿薇,回去吧,这雪太大,他不会回头了。”婆婆王氏裹着破旧的棉袄,咳嗽着扶住女儿-in-law的胳膊。杜薇摇了摇头,睫毛上的雪沫子化成了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娘,我再等会儿,他说过要回头看我一眼的。”
沈明是个木匠,手巧心细,成亲那年亲手给杜薇打了个梳妆盒,上面雕着缠枝莲,说是要像这花纹一样,和她缠缠绵绵一辈子。出发前一晚,他抱着杜薇坐在炕沿上,摩挲着她的头发说:“等我回来,就给你打个大衣柜,再给咱娃打个摇篮。”杜薇当时哭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地点头,把脸埋在他沾满木屑的衣襟里。
可沈明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起初还有同乡捎信,说他在军营里当了文书,不用上战场,让家里放心。杜薇天天守着那封短信,把梳妆盒擦了又擦,夜里就抱着沈明的旧棉袄睡觉,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木头味。可没过半年,传来了战事吃紧的消息,党项人攻破了营寨,死伤无数,沈明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阵亡名单里。
王氏当场就昏了过去,醒来后整日以泪洗面,没过多久就咳得直不起腰。杜薇强撑着料理完后事,又要照顾婆婆,夜里就躲在柴房里哭,眼泪滴在地上,冻成了小小的冰碴。有人劝她改嫁,说她年纪轻轻,不该守着个空名分过日子。杜薇却摇头,指着梳妆盒说:“他答应过要回来的,我得等他。”
开春的时候,王氏的病更重了,临终前抓着杜薇的手说:“阿薇,别等了……找个好人家……”杜薇跪在床前,泪水打湿了衣襟:“娘,我要去找他,就算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王氏叹了口气,头一歪,就没了气息。
安葬了婆婆,杜薇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寻夫之路。她只知道沈明战死在西北的灵州城,可灵州那么大,她一个弱女子,哪里去找丈夫的尸骨?一路上,她帮人洗衣做饭换口饭吃,脚上的布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脚底的血泡破了又起,结成了厚厚的茧。白天她顶着烈日赶路,夜里就睡在破庙里,听着风吹过窗棂的声音,像极了沈明说话的语调。
有一次,她在路边遇到一个受伤的老兵,老兵说自己曾和沈明在一个营寨。杜薇赶紧给他包扎伤口,追问沈明的下落。老兵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叹了口气说:“妹子,别找了,灵州城破那天,沈兄弟为了救我,被党项人的箭射穿了胸膛。我们把他埋在城外的乱葬岗,连块碑都没有……”
杜薇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她抱着老兵的腿哭道:“大爷,您带我去看看,哪怕只是看看那片土,我也甘心。”老兵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往灵州城赶。可走到半路,老兵旧伤复发,实在走不动了,杜薇只好把身上仅剩的碎银子留给老兵,自己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灵州城外的乱葬岗,荒草丛生,白骨累累。杜薇跪在地上,用手扒开野草,一根一根地辨认着骨头,手指磨出了血,也浑然不觉。她一边扒一边哭:“沈明,我来找你了,你出来啊……你说过要和我缠缠绵绵一辈子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快要断了的弦。
夜里,她就躺在乱葬岗上,盖着捡来的破麻袋。寒风吹过,带来阵阵呜咽,她却觉得那是沈明在叫她。就这样过了三天,她水米未进,嘴唇干裂得渗出血来。第四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脸上时,她已经没有了气息,眼睛却还睁着,望着灵州城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杜鹃鸟从她的身体上空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有人说,那鸟是杜薇的魂魄变的,因为她死前还在盼着丈夫归来,魂魄便化作了鸟,年年春天在山间啼叫,“不如归去”的叫声里,全是她未竟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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