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江宁后,他买下半山园,却无心打理,整日闭门不出,常常对着窗外的残菊发呆。没过多久,便觉得头晕目眩,胸胁胀闷,请来的太医说是“气郁湿阻”,开了方子,吃了也不见好。
羊景曜闻讯赶来,见他形容憔悴,叹息道:“介甫兄,你这是心里的湿浊太重了,得找样能‘渗’的药。”他让人从城外的水泽采来泽泻,亲自煮茶,“你忘了鄞县的水泻?它不光能利水,还能‘利心’,把郁在心里的浊气引出去。”
王安石半信半疑地喝了几日,竟真觉得胸口敞亮了些。他走到园里,看着羊景曜带来的泽泻,栽在水缸边,叶片在秋风里轻轻摇晃,虽不如牡丹娇艳,却透着股韧劲。“这草,”他抚着叶片,“生在低处,却总往高处长,叶尖永远朝着太阳。”
羊景曜笑道:“就像您,虽暂居江宁,心里不还是装着天下?只是这心啊,也像水缸,得常清淤,才能容得下东西。泽泻就是帮您清淤的。”王安石望着水缸里的倒影,天光云影,还有摇曳的泽泻叶,忽然觉得心里的郁结,像被这草叶扫过,松动了些。
第四回 半山园里 藚伴晨昏
第二次罢相后,王安石便在半山园长住下来。他不再穿官服,换上了粗布衣衫,每日种菜、读书、与野老闲话,日子过得像园里的流水,平缓无声。他在园角开辟了一小块药圃,种得最多的,便是泽泻。
清晨,他会像鄞县的农夫那样,赤着脚踩在湿润的泥土里,采几株新鲜的泽泻。球茎剥开后,雪白如玉,他会放进陶壶,煮上一壶茶,坐在廊下慢慢喝。茶汤初尝微苦,回味却有甘润,像他走过的路,苦尽自有回甘。
有次,王益柔来访,见他在侍弄泽泻,打趣道:“介甫兄如今成了药农,倒比在朝堂上自在。”王安石递给他一杯泽泻茶:“你看这草,春生夏长,秋实冬藏,从不多言,却把性子练就得通透——该生长时不偷懒,该收敛时不张扬。人若能学它,就少了许多烦恼。”
王益柔喝着茶,望着远处的钟山:“听说兄台新作了句‘泽泻半天河汉空’,我倒觉得,这泽泻,就是您的‘天河’,能把心里的杂尘滤得干干净净。”王安石抬头望天,秋高气爽,银河的轮廓隐约可见,他忽然明白,自己追求的“空”,不是一无所有的空,而是像泽泻过滤后的水,像银河映照的天,是历经繁华后的澄澈,是看透世事的通透。
药圃里的泽泻,在暮色中轻轻摇曳,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像一滴被洗净的月光。王安石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藚生浊泥中,其质本清淑。涤尽世间尘,天河映空渌。”他知道,这株草教会他的,远比朝堂上学到的更深刻——最强大的力量,不是锋芒毕露的进攻,而是润物无声的澄明。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