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山镇的雨季来得又急又猛。龙安心踩着泥泞的山路,第三次核对手中的地址——"月亮湾巷17号",据说这是最后一位掌握传统银饰工艺的老银匠住所。吴家祖传银饰箱中那几件氧化严重的首饰,正用红布包着贴在他胸前,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巷子尽头是一间低矮的木屋,门楣上挂着"苗族风情纪念品"的塑料招牌,橱窗里摆满机器压制的廉价银饰。龙安心心头一沉,还是推开了门。
"随便看,全场八折。"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当老银匠陶德昌出现在门口时,龙安心几乎认不出这就是照片上那位精神矍铄的匠人。老人佝偻得像棵老松,右眼蒙着白翳,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缺失了第一节——那是多年前一次冶炼事故的代价。
"陶公,"龙安心用刚学的苗语问候,"我是凯寨合作社的龙安心,想请您..."
"不订做了,"老人摆摆手,残缺的手指在空中划出奇怪的轨迹,"眼睛不行,手也不行。要买纪念品那边有。"
龙安心没有放弃,他从怀中取出吴家的红布包,小心展开。氧化变黑的银饰在昏暗的室内依然黯淡无光,但老人独眼的目光却突然凝固了。
"这是..."他颤抖着伸出手,又在即将触碰时缩回,像是害怕惊扰某种神圣之物,"吴阿榜的手艺?"
"您认识?"龙安心惊讶地问。
陶德昌没有回答,转身走向里屋。龙安心跟进去,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二十平米的小屋里,一张单人床,一个电磁炉,其余空间全被各种木箱占据。老人打开其中一个,灰尘飞扬间,露出已经生锈的银匠工具。
"十五年没碰了,"老人用衣角擦拭一把錾子上的锈迹,"自从旅游区开了那些机器店..."
龙安心蹲下身,轻轻拂去另一个箱子上的积灰。掀开箱盖,里面是一套完整的银匠炉具,小巧精致的坩埚和吹管虽然氧化发黑,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良工艺。
"我能修复它们,"龙安心脱口而出,"用现代技术除锈,不会损伤原物。"
老人独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暗淡下去:"修好了又怎样?没人学,没人买。我孙女在深圳打工,一个月挣的比我过去一年还多。"
龙安心从手机调出合作社的银饰订单——美国苗胞协会追加的五百套"寻根礼盒",每套都需要手工银扣。"预付金已经到账,"他指着屏幕上的数字,"只要您愿意出山,分红足够供您孙女上大学。"
陶德昌的独眼在订单数字和生锈工具间来回游移。屋外雨声渐大,打在铁皮屋顶上如鼓点般密集。突然,老人抓起一把锤子,重重敲在身边的铁砧上。
"铛——"
金属碰撞的余音在狭小的房间里久久回荡,震得龙安心耳膜发痛。陶德昌却像被这一声唤醒,残缺的手指抚过铁砧表面的每一处凹痕,如同盲人阅读盲文。
"这是'回音砧',"老人突然说,声音比先前清晰了许多,"听出差别了吗?普通铁砧响一声就完,这个能回三响。我爷爷用雷击过的陨铁打的。"
龙安心这才注意到余音中微妙的波动,确实像山谷回声般层层递进。他想起物理学上的谐波原理,但眼前这个粗糙的铁块显然不是精密计算的产物,而是纯粹经验与灵感的结晶。
"我需要三天,"龙安心下定决心,"把工具恢复到工作状态。您只需要告诉我行不行。"
陶德昌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问:"你为什么做这个?汉人又不戴苗银。"
问题直指龙安心心中最脆弱的部分。他摸着胸前的蝴蝶银饰——吴晓梅送的那枚,想起她高烧时背诵的族谱,想起务婆的古歌,想起阿公传授的狩猎知识。这些碎片在他心中拼出一个模糊但强烈的图案。
"因为我住在凯寨,"他最终回答,"而凯寨需要它的银匠。"
雨停了。一道阳光穿透云层,正好照在打开的银匠工具箱上。那些生锈的工具突然闪闪发光,像是一群沉睡多年的精灵睁开了眼睛。
三天后,龙安心带着全套修复工具回到雷山。化学除锈剂、超声波清洗机、微型电解装置——这些现代科技产品与陶德昌的古旧工具形成奇异对比。老人起初对"铁盒子"充满怀疑,直到看见一把黑乎乎的錾子经过处理后重现精细花纹,才啧啧称奇。
"比用尿泡快多了,"他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指的是苗族传统的用尿液除锈法。
工具修复工作进行了一整天。每件器具恢复原貌时,陶德昌都会讲述它的来历和特殊用途。龙安心这才明白,苗族银匠的工具不是标准化产品,而是根据每位匠人的手型、习惯甚至性格量身打造的。那把缺了角的剪刀是为了给某位左撇子歌师做头饰,这组弯曲的镊子专门用来处理"泪丝"工艺...
傍晚时分,最后一件工具——那个陨铁铁砧也恢复了光泽。陶德昌突然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布满灰尘的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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