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没能说完。吴晓梅突然上前一步,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这个在苗族文化中极为罕见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龙安心自己。他感到胸前的蝴蝶银饰变得滚烫,似乎要烙进皮肤里。
"我给你戴上?"分开后,龙安心轻声问。
吴晓梅点点头,转过身去。龙安心小心地将胸针别在她的左衣襟上,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锁骨处的皮肤,温暖而柔软。当他扣上卡扣的瞬间,吴晓梅突然深吸一口气——银蝴蝶的翅膀明显扇动了一下,发出几个清脆的音符。
"《蝴蝶歌》的第一句..."务婆眯起眼睛,"它会唱整首吗?"
"目前只会三句,"龙安心承认,"陶公说随着佩戴时间增长,它会'学'会更多。"
庆祝会结束后,龙安心带着几位大学生志愿者回到雷山,准备用3D扫描技术记录陶德昌的工艺。没想到刚一拿出设备,老人就勃然大怒。
"不准拍!"他用苗语大吼,抄起一把锤子威胁要砸相机,"魂会被吸走!"
龙安心费了好大劲才安抚住老人,解释这不是普通相机,而是一种"画图的机器"。陶德昌仍然半信半疑,直到大学生们展示如何将扫描数据转化为三维模型。
"这是...我的铁砧?"老人盯着屏幕上旋转的陨铁砧立体图,独眼瞪得溜圆,"连那个小坑都画出来了!"
"不止如此,"龙安心操作软件放大了铁砧表面的微观结构,"看这些纹理,像不像年轮?我们猜测这就是它能产生回声的原因——晶体排列形成了天然的分层结构。"
陶德昌凑近屏幕,残缺的手指轻轻触摸那些放大的图像。当龙安心切换到"声波模拟"模式,展示铁砧如何将一次敲击转化为三重回声时,老人的独眼突然湿润了。
"我爷爷说过..."他的声音哽咽,"每一声锤响都是三辈人在干活——现在的你,年轻的你,和死去的你。"
扫描工作持续了三天。随着更多工具的数字化,一些惊人的发现逐渐浮出水面。那组看似随意的弯曲镊子,其弧度精确匹配声波在银中的传播路径;用于"泪丝"工艺的拉丝板,孔洞形状符合流体力学最优解;甚至陶德昌锤击的节奏频率,也被分析出能有效消除银的内部应力。
"这不只是工艺,"负责扫描的工科大学生惊叹,"这是一套完整的声学冶金学!"
陶德昌对这些术语一头雾水,但当看到自己制作的银饰在虚拟环境中被"拆解"、"重组"甚至"改良"时,他表现出惊人的理解力。
"这里不对,"他指着屏幕上一条虚拟银丝的放大图,"太直了,伤魂。要像柳枝那样,直中带曲。"
技术人员调整参数后,果然模拟出的银丝韧性提升了30%。龙安心突然意识到,苗族银匠千年积累的经验法则,或许正是现代材料科学正在探索的前沿领域。
最后一天,当所有数据收集完毕,龙安心小心翼翼地问陶德昌:"您愿意收徒吗?不是这些大学生,是我。"
院子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炭火熄灭的细响。老人用独眼审视着龙安心,目光如炬。
"为什么?汉人当不了苗银匠。"
"因为我住在凯寨,"龙安心再次给出同样的答案,但这次补充道,"而且我父亲是木匠,祖父是铁匠,曾祖父是铜匠...我们家血脉里流的是匠人的血。"
他掏出那把刻有"龙"字的錾子——陶赛归还的祖传工具。陶德昌接过来仔细检查,在看到那个汉字时突然抬头。
"龙?"他用生硬的汉语问。
龙安心点点头,突然想起吴晓梅说过,"龙"在老挝苗语中读作"阿耶",意思是"根"。
陶德昌转身进屋,片刻后捧出一个布满灰尘的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本发黄的册子,封面用汉苗双语写着《银匠谱系》。他翻到某一页,指向一个名字:龙应奎,清代道光年间,备注"汉匠师,授我祖拉丝法"。
"这是..."龙安心的手开始发抖。
"你祖宗,"陶德昌直截了当地说,"三百年前教苗人做银丝的汉人铁匠。"老人合上册子,"看来银匠魂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离开雷山前,龙安心在合作社账户上设立了一个专项基金,用于支持陶德昌重开银匠铺和培养学徒。作为回报,老人答应每月来凯寨指导一周,同时允许将扫描数据用于非遗保护项目,但坚持核心工艺"只能手把手教,不能进电脑"。
回村的路上,龙安心不断摩挲着那把祖传錾子。手机突然震动,是陶德昌发来的照片——老人已经收拾好行李,站在重燃的银匠炉前,举着刚完成的一件新作品。那是一个融合了汉苗风格的银锁,一面刻着"龙"字,一面是蝴蝶纹样。
"入门礼,"附言写道,"满月之夜带上你的锤子来。"
吴晓梅在村口等他,胸前的银蝴蝶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当她转身时,龙安心清楚地看到翅膀扇动了一下,发出几个清脆的音符——正是《蝴蝶歌》的第二句。
"它学会了..."吴晓梅轻声说,手指轻抚银饰,"就像你一样。"
龙安心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微笑。胸前的蝴蝶银饰突然变得温暖,仿佛在无声地歌唱。远处的梯田上,第一缕月光已经悄然升起,银色的光芒如水般流淌过山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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