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殿内,刚撤下午后精致的点心碟子,高阁画栋间透进的申时阳光,在铺陈开来的织金地毯上投下斜长的光影。
夜明珠在白天也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将每一寸空间都笼罩在一种恒定不变的奢靡华光之中。
虞惠章半倚在贵妃榻上,身下是触感极佳的锦茵。她今日穿着豆青底色晕染米白的广袖长衣,衣缘与腰间枣红色的丝绦勾勒出已然显怀的弧度,内衬的蜜荷色抹胸裙若隐若现。
她一手下意识地轻抚着小腹,那双修长的眉眼看似平静地望着窗外园中袅娜的花枝。
“卓歌,逢春堂那边,可有什么新消息递过来?”
卓歌侍立在一旁,闻言立刻上前半步,声音清晰而恭谨。
“回娘娘,方才来报,端婕妤于未时三刻平安诞下一位小公主,母女均安。皇上已允准婕妤所请,赐名玉乐,并晋婕妤为昭仪。”
“哦?”
虞惠章修长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唇边浮起一丝浅笑。
“玉乐……倒是个欢快的名字。端昭仪辛苦了。”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地吩咐。
“按制添一份贺礼过去,库房里……本宫记得前些日子新进了一斛品相不错的南珠,再配些上好的蜀锦和滋补药材,让卓环亲自送去,代本宫道贺。嘱咐端昭仪好生将养。”
正说着,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少年清朗的请安声。
“儿臣给母妃请安。”
虞惠章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向门口。
十岁的行墡面容如玉,眉眼间承袭了父母的优点,清俊秀雅,只是眼神中带着沉静,甚至有些过于内敛了。
“润儿回来了。”
她的声音温和了些许。
“今日在宫学,先生讲了什么?”
行墡依言上前,垂手恭立。
“回母妃,今日讲的是《孟子·梁惠王上》中‘五十步笑百步’一节。”
“嗯。”
虞惠章点点头。
“那‘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这句作何解?你且说来听听。”
行墡略一思索,流畅地背诵了原文,然后开始解释。
“此句是说,战鼓咚咚敲响,双方短兵相接,战败的士兵丢盔弃甲拖着兵器逃跑。有的跑了一百步才停下,有的跑了五十步就停下。那些只跑了五十步的士兵,却嘲笑跑了一百步的,说他们是胆小鬼。母妃,先生言,这比喻说明本质上都是逃跑,程度虽有不同,性质却无差别,以此讽刺梁惠王未能真正行仁政,却嘲笑邻国做得更差。”
虞惠章听得认真,见儿子说得流利有见地,心中欣慰,面上却只轻轻点头。但目光随即扫过跟在行墡身后、同样行礼的伴读石天春。
那少年眼神里带着一种世家子弟惯有的倨傲,行礼的姿态也略显敷衍。她想起前几日润儿回来时,言语间似乎被这伴读抢白过几句,影响了课业的专注。
“释义尚可。”
她肯定了行墡,话锋却陡然一转,声音微沉。
“石伴读。”
石天春正悄悄打量着殿内的陈设,闻言一个激灵,忙躬身更深。
“臣在。”
“皇子学业为重,伴读之责,在于辅佐、提醒,而非喧宾夺主,扰了殿下心神。”
虞惠章的目光锐利地落在他身上,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
“本宫听闻,前日宫学中,殿下思虑时,你似有‘高见’急于发表?可有此事?”
石天春额上瞬间冒了汗,支吾道。
“臣……臣只是……”
“本宫不管你是何心思。”
虞惠章打断他,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的气氛都为之一凝。
“记住你的本分。若再有逾矩,影响润儿学业,本宫自会奏明圣上,请石御史亲自管教他的好儿子。”
石天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训斥得抬不起头来,嗫嚅着应了声“是”,再不敢多言。
行墡在一旁垂首不语,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虞惠章瞥了他一眼,见儿子并无明显抵触,才缓了神色。
“润儿,你性情沉静是好事,但遇事也需有主见。去吧,把今日的功课再温习一遍。”
“是,母妃。儿臣告退。”
行墡规规矩矩地行礼,带着心有余悸的石天春退下了。
卓歌轻手轻脚地过来,给虞惠章添了半盏温茶。
虞惠章轻啜了一口,润了润略有些干涩的喉咙,目光仍落在方才行墡站过的地方,若有所思。
这孩子,太柔了些。伴读如此专横,怕是更压得他不敢出声。看来得寻个机会,跟皇上提一提,要么换人,要么……好好敲打一下石家。
卓歌静候在一旁,许久才轻声开口。
“娘娘可是担心八殿下受委屈了?”
“润儿这孩子,就是太过安静了些,天资聪颖,遇到难题却总先想着退缩。”
虞惠章轻轻叹了口气。
“他越是如此,那石天春怕是越会蹬鼻子上脸。得想个法子,给那小子点颜色瞧瞧才好。”
“石家虽然官职不大,倒也算有头有脸。御史言官,又最是难缠。若是贸然插手,怕是会影响皇上对八殿下的印象。”
卓歌说。
“所以才要动动脑子。”
“娘娘心细如发,定有妙计。”
卓歌笑了笑。
虞惠章垂眸思忖片刻,唇角渐渐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总归要寻个由头,先在皇上那儿埋个线……慢慢地,润儿受了委屈,咱们再要讨回来,也不至于落下仗势欺人的口实。”
“娘娘英明。”
卓歌轻轻捧哏。
“润儿这孩子,心里有事也不跟我说。”
虞惠章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到底还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疼的道理。”
卓歌安静地听她说着,适时地接上一句。
“殿下是个极孝顺的孩子,他许是不愿让娘娘烦心。”
“傻孩子。”
虞惠章轻声呢喃着。
“有我在,帮他撑腰,他只管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就是,何必一个人默默承受这些……”
她想起什么,轻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宠溺和无奈。
“臭小子,跟他爹一个样。什么事都自己闷在心里。”
卓歌听得直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只得憋着。
虞惠章瞥了她一眼,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又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