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隙间的太极》
——论粤语诗《有冇嘅辩证》中的语言本体论与存在之思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上,粤语诗歌犹如一块飞地,以其独特的语音质地和语法结构,挑战着以普通话为中心的诗歌美学范式。树科的《有冇嘅辩证》正是一首典型的粤语实验诗作,它通过"有"与"冇"这对粤语特有词汇的辩证关系,展开了对存在与虚无、语言与世界、自我与他者等一系列哲学命题的诗性思考。这首诗表面上看似简单,甚至带有游戏文字的色彩,实则暗藏玄机,在方言的独特性与哲学的普遍性之间架起了一座精巧的桥梁。
一、字形解构中的存在之思
诗歌开篇即以字形游戏切入哲学思考:"有噈多咗二横/冇噈冇得二横"。在粤语中,"有"意为存在、拥有,"冇"则是其反义词,表示不存在、没有。诗人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在字形上的关联:"有"字比"冇"字多出两横(即"有"字中的"月"部比"冇"字多出的笔画)。这种观察看似简单,实则暗合了中国传统哲学中"有无相生"的辩证思维。老子《道德经》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而树科通过字形对比,将这一抽象哲理具象化为汉字笔画的增减游戏,实现了哲学思考的诗意"降维"。
更有趣的是第三句:"有冇嘟喺同个老冇"。在粤语中,"嘟喺"意为"都是","老冇"则可理解为"根本的无"或"原始虚无"。诗人指出,无论"有"还是"冇",都源自同一个"老冇"——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海德格尔关于"存在"(Being)与"存在者"(beings)的区分,以及他关于"无"(Nothingness)的论述。海德格尔在《什么是形而上学?》中指出:"无是否定的根源,而不是相反。"树科通过粤语特有的词汇和表达方式,以诗的形式触及了这一深刻的哲学命题:所有的"有"都从"无"中生发,所有的存在都以虚无为背景。
这种通过方言词汇展开哲学思考的方式,在世界诗歌史上也有先例可循。如保罗·策兰的德语诗歌通过挖掘德语词汇的词源和多重含义,展开对战后欧洲存在的思考;而树科则利用粤语特有的"有/冇"对立,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汉语哲学诗学。这种创作方式既是对普通话中心主义的挑战,也是对汉语诗学可能性的拓展。
二、太极图示中的诗性智慧
诗歌第二节引入太极图意象:"噈睇睇太极图/阴阳两仪,黑白双色/你我同框,形态天地"。从"有/冇"的字形辩证,诗人自然过渡到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图示——太极图。太极图中阴阳鱼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形象,恰好成为"有"与"冇"关系的完美隐喻。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这里实现了三重转化:
首先是将文字符号转化为视觉图像。从"有/冇"的字形对比到太极图的视觉呈现,诗歌完成了从语言符号到哲学图示的跳跃。这种转化呼应了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的观点:"图像俘虏了我们。而我们无法逃脱它,因为它处于我们的语言之中,而语言似乎不停地向我们重复它。"
其次是将对立概念转化为互补关系。"有"与"冇"不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而是如阴阳二气般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动态平衡。这种思维与道家哲学一脉相承,《庄子·齐物论》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辩证思维在此得到诗意的再现。
第三是将哲学思考转化为人际关系。"你我同框"一句巧妙地将抽象的哲学思考具象为人际关系,暗示自我与他者如同太极图中的阴阳两仪,既对立又统一。这种转化令人想起马丁·布伯的《我与你》中关于人际关系本体论的论述,但树科以极简的粤语诗句,达到了相似的哲学深度。
尤为精妙的是"形态天地"四字,它暗示太极图不仅是对"有/冇"关系的比喻,更是对天地万物生成变化的模拟。这与《周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的思想形成互文,展现了诗人对传统哲学的诗性理解。
三、方言哲学中的普世关怀
诗歌最后一节将视野从哲学图示扩展到现实世界:"噈睇睇天,睇睇地/我哋其中,大同人间/仲唔明?有冇意思……"。诗人引导读者从观察天地万物中领悟"有冇"的辩证关系,并最终指向"大同人间"的理想图景。这里的"大同"明显呼应了《礼记·礼运》中"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政治理想,但树科通过粤语特有的表达方式(如"我哋"、"仲唔明"等)赋予了这一古老理想以当代性和地方性。
"仲唔明?有冇意思……"这一反问句式的结尾尤为耐人寻味。表面看,这是诗人对读者的直接询问;深层看,它暗示了理解(明)与意义(意思)之间的辩证关系。维特根斯坦曾说:"哲学的真正发现是,当我想进行哲学思考时能够停止。"树科似乎也在暗示:当我们在"有"与"冇"的辩证中领悟了存在的真谛,那么追问"有冇意思"本身就失去了意义——或者说,意义正在于这种追问的过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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