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弗巍的泪砸在婴儿脸上,烫得小公主哭声愈发嘹亮。
“陛下……摸摸她……”乌兰牵引着帝王的手,婴儿咧嘴笑了。
哥舒衔月霍地起身撞翻了铜盆。血水泼在青砖地上,映出她煞白的脸:“穆翊!把全城的稳婆都绑来!”
“太医署早空了!”穆翊一拳砸在檀木屏风上,百鸟朝凤的螺钿应声迸裂。他瞪着缩在角落的宫人,暴喝道:“烧热水!要滚烫的!”
乌兰身下的锦褥已吸饱了血,正顺着床沿往下滴答。
“云初……”乙弗巍将额头贴上婴儿襁褓,龙涎香混着血腥萦绕在鼻尖,“叫云初好不好?”
“云初”,乌兰的叹息混着血沫,在婴儿啼哭中几不可闻,“乙弗云初,我喜欢,这个名字……”
她望着藻井上斑驳的彩绘,恍惚看见胭脂川的落日正熔进图剌城的金顶。李中捎来的奶糕味道突然在舌尖复苏,混着景州槐花的清甜,酿成最后的断肠酒。
乌兰咬破指尖的动作极快,哥舒衔月来不及阻止。
殷红的血珠点在婴儿眉间时,哥舒衔月已遏制不住心头的疼——这是北奚女子为新生儿祈福的仪式,要用生母心头血换二十年阳寿。
“带她……回草原……”乌兰的瞳孔开始扩散,声音却异常清亮,窗棂突然灌进裹着花香的风,带着景州河水的潮湿扑灭满地鲛油火焰。在明暗交替的刹那,乌兰的银镯滑落床沿,在青砖上敲出空灵回响。
婴儿止了哭,睁着琉璃般的眼睛望向虚空,乌兰最后的微笑凝固在唇角,指尖还勾着乙弗循的绛红披风。
李中抱着半截破药箱闯进来,兜鍪不知丢在了何处。当他看清产床上的情形,发出了受伤野兽般的嚎叫,冲上去揪住乙弗巍的衣襟:“狗皇帝!你还我妹子!”
穆翊的刀鞘横在李中颈间时,发现这个向来不正经的人牙子眼里布满血丝。乙弗巍却恍若未觉,只顾将云初的小手贴在脸上,任由涎水混着泪水打湿龙纹袖口。
哥舒衔月解下雪狼裘裹住婴儿时,嗅到淡淡的槐花香。她想起为乌兰送亲时,满城白槐开得正好,乌兰曾说要做槐花饼给孩儿尝。此刻雨打槐叶的沙沙声里,却再无人会掀帘笑问:“公主要不要加蜂蜜?”
乙弗巍的笑声裹着雷声在殿梁间震荡,龙袍前襟沾着乌兰的血,在烛火下泛出诡异的紫斑。
李中的拳头再次挥来时,穆翊的臂甲堪堪擦过帝王耳畔,将发狂的人牙子拦腰抱住。两人踉跄着撞翻博古架,前朝青瓷碎成齑粉,扬起带着檀香的尘雾。
“让她静一静!”乙弗循的呵斥劈开混乱。
杨皇后跪拜时,凤冠上的十二串东珠垂在青砖。
这个向来端方持重的南燕国母,此刻广袖间露出的中衣竟打着补丁。
“请卫王……”皇后额头抵着染血的砖缝,“留他一命。”
“他该死”,北奚公主的声音像淬火的刀,割开满室呜咽,她轻轻拂去乌兰睫毛上的血痂,露出那双永远合上的杏眼,“可他配吗?”
云初的哭声忽地拔高,乙弗巍的笑声戛然而止,穆翊的刀鞘重重击在帝王膝窝。
乙弗巍跪倒时,后脑撞上产床雕栏,震得床幔间的银铃叮咚作响。
哥舒衔月抱起云初,将襁褓贴紧胸口,北奚狼裘沾了婴孩的泪,竟比图剌城的初雪还要凉。
“报——!”传令兵靴上的泥浆在门槛拖出血痕,“太庙……崔相……”
乙弗循猛地转身,“崔相怎么?”
“崔相在太庙,饮鸩……”
云初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小猫似的呜咽。
”带他去看崔相”,乙弗循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让他看看什么是忠臣死节。”
杨皇后猛地上前拽住哥舒衔月裙裾,这个动作让她髻间的凤钗滑落,露出鬓角星星白发:“公主!云初需要父亲!”她的指甲掐进狼裘缝隙,全然不顾北奚最尊贵的雪裘正被血污浸染。
“云初现在,不再是他的女儿”,哥舒衔月将婴儿交给乳母,望向乙弗循疲惫不堪的面容。
更漏指向寅时三刻,暴雨冲刷着望舒阁的琉璃瓦。
乙弗循解下披风盖住乌兰面容时,发现她唇角还噙着笑。只是草原的风再不会掀起她的红裙,胭脂川的雪也冻不住此刻漫过心口的悲怆。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新生的啼哭与丧钟同时在沅川城响起。
哥舒衔月抱着云初踏上玉阶,看见李中正跪在雨里为乌兰整理鬓发。这个曾贩卖过无数婴孩的阉人,此刻将最后一块碎银塞进少女掌心——那是他这个当“舅舅”的心心念念要买给孩儿的长命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