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消毒水味混着月饼的甜香,王大柱蹲在楼梯间啃冷掉的包子。手机屏幕上是老方头最后的朋友圈——昨天半夜发的梧桐树照片,配文"叶落归根"。他翻出那本《申城街巷志》,扉页夹着的烟壳纸上突然浮现出荧光路线图,蜘蛛网般的细线正朝着虹桥机场方向汇聚。
"老头要跑!"他跨上电动车就往旧货店冲。卷帘门果然大开着,货架上的老物件不翼而飞,只剩那台民国座钟在空荡荡的屋里滴答作响。月光从气窗斜斜切进来,照见地板上用香灰画的八卦阵,阵眼摆着个褪色的拨浪鼓。
捡起拨浪鼓的瞬间,耳边炸开小孩子的欢笑声。王大柱看见三十年前的梧桐路,穿绿邮差服的年轻版老方头正把拨浪鼓塞给哭鼻子的小男孩。画面突然扭曲,变成战火纷飞的郊外,浑身是血的士兵往老方头手里塞染血的家书。
"缩地千里也追不上生离死别啊。"老方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王大柱猛回头,老头正倚着门框啃梨,脚边放着八十年代的老式行李箱。
"您这是玩哪出?"王大柱攥紧拨浪鼓,发现鼓柄上刻着"方世杰"三个小字。老方头吐掉梨核,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城隍庙的蟹壳黄,路上当干粮。"
原来老邮差年轻时在战场送急件,亲眼见太多"迟到的遗憾"。后来发现祖传的缩地术,却始终迈不过心魔。直到十年前救下爬树的小孩,才决定留在上海。"该教的都教了,我这把老骨头该回岭南扫墓了。"老方头扣上中山装领扣,忽然抬脚往八卦阵里一跺。
地面突然像波浪起伏,王大柱踉跄着抓住座钟。只见老方头的身影在月光里渐渐透明,声音却愈发清晰:"记住,遇到穿蓝旗袍的女人问路,千万别搭理……"话音未落,整个人化作青烟钻进拨浪鼓里。
第二天暴雨倾盆,王大柱送件时鬼使神差拐进条陌生小巷。青砖墙忽近忽远,雨帘中隐约现出穿蓝旗袍的窈窕身影。绣花鞋踩在水洼里竟不溅起涟漪,女子转身递来把油纸伞:"小哥哥,知道杏花里怎么走吗?"
他浑身汗毛倒竖,老方头的警告在耳边炸响。正要后退,女子突然露出森白牙齿:"方世杰的徒弟?"涂着丹蔻的指甲暴涨三寸,伞尖滴落的雨水竟带着血腥味。
生死关头,王大柱摸出拨浪鼓拼命摇晃。鼓声里炸开刺目金光,恍惚看见老方头骑着二八大杠破空而来,车铃铛震得女鬼尖啸溃散。再睁眼已躺在快递站长椅上,浑身湿透的制服冒着热气,拨浪鼓碎成两半。
从此他送货总会多绕几段路,帮独居老人修水管,替孕妇扛婴儿车。有次暴雨天缩地失误闯进待拆迁的老弄堂,竟在危墙下救出三个玩捉迷藏的孩子。电视新闻播出时,经理盯着屏幕里的"最美快递员"直揉眼睛。
白露那天,王大柱收到个岭南寄来的包裹。拆开层层油纸,露出支摩挲得发亮的铜烟杆。附着的便签上歪歪扭扭写着:"臭小子,明年清明记得带蟹壳黄来上坟。"他笑着把烟杆别在腰间,电动车驶过梧桐路时,后视镜里闪过一抹熟悉的墨绿。
江面浮起一层薄雾,王大柱把最后半块蟹壳黄掰碎了撒进黄浦江。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经理发来十几条语音骂娘——今天有六十多个快递等着派送。
他跨上电动车时,铜烟杆在腰间硌得生疼。拐过南京东路时下意识想掐缩地步法,忽然瞥见弄堂口摔倒在地的盲人老头。刹车片发出刺耳尖叫,后座快递箱差点翻进臭水沟。
"爷叔当心!"他撑住老人胳膊时,闻到对方身上有股熟悉的檀香味。老人颤巍巍摸到他腰间烟杆,浑浊的眼珠突然闪过精光:"方家小子还收徒弟了?"
王大柱后背瞬间绷紧。这盲老头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正精准按在烟杆刻着梅花的位置。刚要开口,老人突然压低声音:"今晚子时,城隍庙后墙第三块砖。"说完拄着拐杖哒哒走远,青石板路上竟没留下半点水渍。
当天夜里飘起细雨,王大柱蹲在城隍庙飞檐下打手电。第三块青砖松动的瞬间,墙里掉出个铁皮饼干盒。生锈的盒盖上贴着泛白的"沪东邮政所"封条,里头塞满捆扎好的信件,最上面那封收件人写着"杏花里54号陈阿珍"。
信纸已经脆得不敢用力展开,钢笔字被泪水晕染过:"吾妻阿珍,见字如面。上月寄的十块大洋可曾收到?前线吃紧,随信附上师长特批的探亲证……"落款日期是1943年4月6日,正是杏花里大轰炸前一天。
盒底还压着半张车票,上海到衡阳的硬座票被血渍浸透。王大柱突然明白老方头当年为何总在清明夜喝得烂醉,也终于看懂那张战地照片背面模糊的墨迹——是反复描摹的"陈阿珍"三字。
第二天他请了入行以来第一个假,按缩地术找到已改成湿地公园的旧战场。把信件埋在老樟树下时,铜烟杆突然发烫。转身看见穿蓝旗袍的陈阿珍站在芦苇丛中,怀里的白骨不知何时变成了熟睡的婴儿。
"多谢。"女鬼屈膝行礼时,旗袍下摆露出焦黑的弹片伤痕。晨雾漫过她逐渐透明的身影,王大柱突然喊:"方师父他……"话没说完,一节红绳系着的铜铃铛落进掌心。
从此上海滩多了个神出鬼没的快递员。外卖小哥群里流传着都市传说——有个戴铜铃铛的同行能在早高峰十分钟横跨浦东浦西。独居老人常说半夜听见车铃声,第二天门口就堆着米面粮油。只有弄堂深处的旧货店永远锁着,直到某个清明清晨,有人看见个穿绿邮差服的背影往门缝里塞了包蟹壳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