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辽宁省博物馆的冷光穿透展柜玻璃,那幅纵46厘米、横180厘米的绢本设色画便从千年的幽暗中苏醒。六位体态丰腴的女子在辛夷花影里漫步,她们云鬓高耸如峨,簪头牡丹垂落的露珠仿佛要沾湿衣襟,薄如蝉翼的纱罗下,肌肤的暖光与盛唐的鎏金岁月交相辉映。这幅被后世誉为“中国古代仕女画巅峰”的《簪花仕女图》,不仅是唐代美学的具象化表达,更是一面映照时代精神的多棱镜——当我们凝视画中女子流转的眼波,既能看见开元盛世的雍容华贵,亦能触摸到安史之乱前的隐秘忧思。
一、牡丹亭畔:一幅画的身世谜云
(一)贵妃传说与画史悬案
关于《簪花仕女图》的创作背景,民间流传着一个引人遐思的故事:开元年间,寿王妃杨玉环在洛阳积善坊的牡丹园中设宴,邀请长宁公主、咸宜公主等贵妇赏春。画家周昉奉诏为寿王妃画像,却被眼前景象震撼——五位贵妇身着薄纱罗裙,鬓间簪着牡丹、荷花、芍药等鲜花,在辛夷花树下追逐蝴蝶、逗弄宠物犬,姿态慵懒而优雅。周昉挥毫三日,将这幕盛唐风情凝固在绢帛之上,画中那位手持拂尘逗狗的红衣女子,正是后来名动天下的杨贵妃。
这个传说虽无确凿史料佐证,却暗合了画作的诸多细节:画中宠物犬“拂菻狗”原产拜占庭帝国,正是唐代丝绸之路的舶来品;丹顶鹤的悠然踱步,与白居易在洛阳履道里养鹤的记载不谋而合;而贵妇们佩戴的金步摇、花钿妆容,更是与唐代“开元天宝遗事”中的奢靡之风如出一辙。
然而,这幅画的身世远比传说复杂。它在北宋《宣和画谱》中未见着录,直至南宋才出现收藏印记,元明两代又踪迹全无,直至清初才重现于世。这种“身世断层”引发了学界争议:沈从文认为画中“簪花习俗”更符合宋代风尚,谢稚柳则推测其为五代南唐作品,而辽博专家杨仁恺通过服饰、妆容考据,最终将其定为中唐周昉真迹。这场跨越半个世纪的学术争论,恰印证了画作的神秘魅力——它既是唐代美学的“活化石”,也是中国艺术史的“斯芬克斯之谜”。
(二)流转千年的命运沉浮
靖康之变后,这幅画随北宋皇室珍藏流落北方,元代时被收入大都内府,明代辗转至江南收藏家项元汴手中。清乾隆年间,它被纳入“石渠宝笈”体系,却因装裱疏漏被割裂为三幅,直至1972年修复时才重归完整。最富戏剧性的是1945年伪满覆灭时,溥仪将其裹挟至通化山区,最终被农民发现时,画卷已受潮发霉,经文物专家三年修复才重焕光彩。如今,当观众在辽博展厅驻足,画心处淡淡的霉斑仍清晰可见,那是时光馈赠的特殊“印章”。
二、丹青妙笔:凝固的盛唐美学
(一)丰肌秀骨:被重新定义的东方美
画中五位贵妇均体态丰腴,脸庞圆润如满月,脖颈处的“三叠纹”暗示着健康与富足。这种以丰腴为美的审美,与初唐阎立本《步辇图》中清瘦的宫女形成鲜明对比,折射出盛唐开放包容的社会风气。画家周昉首创“水月观音”式造型,将佛教造像的庄严感融入世俗人物,使贵妇们既有贵族的雍容,又具菩萨的端丽。尤为精妙的是,他通过衣纹的疏密变化表现身体动态——右侧贵妇轻提纱衫的动作,让薄如蝉翼的罗衣下若隐若现的肌肤充满呼吸感,这种“似露非露”的含蓄美学,至今仍令观者惊叹。
(二)云髻峨峨:妆饰背后的文化密码
贵妇们的发髻堪称唐代女性头饰的“百科全书”:最高的“峨髻”高耸如冠,以假发衬垫并饰以金钗、步摇;稍矮的“双垂髻”则以珍珠串饰缠绕,垂落至肩。最引人注目的是簪花习俗:从右至左,五位贵妇依次簪牡丹、海棠、荷花、荼蘼、芍药,每种花卉皆有深意——牡丹象征富贵,荷花暗合杨玉环道号“太真”,荼蘼则隐喻梅妃的悲剧命运。这种“以花喻人”的手法,将植物美学与人物命运巧妙勾连,堪称东方艺术的独特创造。
(三)敷彩若云:矿物颜料的千年流光
凑近观察,画中色彩历经千年仍鲜艳如初:牡丹花瓣以朱砂层层晕染,边缘用金粉勾勒;纱罗服饰以石青、石绿混合蛤粉罩染,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就连贵妇们的樱桃小口,也是先用铅粉打底,再以胭脂点染,形成“咬唇妆”的效果。现代光谱分析显示,画家采用了“三矾九染”技法,仅天空的青色就分三次罩染,每次间隔三日,这种极致耐心造就了色彩的层次感与耐久性。更令人称奇的是,画中辛夷花树的枝干用淡墨皴擦,树叶以藤黄点染,与宋代《营造法式》中“折枝画法”的记载完全吻合,堪称中国花鸟画技法的早期范本。
三、考古解码:绢帛上的盛唐切片
(一)服饰史的活标本
画中贵妇的装束堪称唐代服饰的“立体教科书”:她们内穿齐胸襦裙,外罩广袖纱罗衫,肩搭鸾鸟纹披帛,这种“内衣外穿”的叠搭方式,既展现了唐代纺织技术的高超(纱罗经纬密度达每平方厘米56×48根),又暗合“慢束罗裙半露胸”的开放风尚。尤为珍贵的是,画中人物的帔帛、裙裾上的团花纹样,与新疆阿斯塔那唐墓出土的丝织品如出一辙,印证了唐代中原与西域的文化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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