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去医院看望婆婆,是在一个暮春的午后。阳光像被雨水洗过,澄澈得几乎透明,落在医院灰白的外墙上,也落进她手里那束浅粉色的康乃馨里。花是前一天晚上就订好的,她特地在卡片上写了一行小字:“妈,我在呢。”写完后又觉得“妈”这个称呼太郑重,像要把什么沉甸甸的东西递出去,于是把卡片抽出来,重新写了一张,只留“我在呢”三个字,落款改成“七七”。可写完后,那三个字又显得太轻,像一片羽毛,压不住病房里可能存在的消毒水味和沉默。她最终把两张卡片都塞进包里,决定到时候再看情况。
地铁到医院要转两次线。第二次换乘时,她站在站台的黄线后面,忽然想起婆婆上个月在电话里说“不用来,医院细菌多”,声音隔着电流,像被砂纸磨过,沙沙地疼。那时她正加班改方案,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地铁车窗上,像一层冷霜。她“嗯”了一声,没反驳,却悄悄查了最早一班的地铁时刻表。
病房在六楼,电梯门开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楼层提示音还响。走廊比想象中安静,只有远处推车的轮子碾过地面的“咯吱”声。婆婆住的是三人间,最靠窗的位置。七七走到门口,先看见的是婆婆的侧影——灰白的头发在枕头上散开,像一捧被风吹乱的雪。她正望着窗外,阳光把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显得比平时小了一圈。
七七把花藏在身后,轻轻喊了声“阿姨”。婆婆转过头,眼睛在皱纹里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像被云层遮住的星子。“不是说不用来吗?”她声音还是沙哑,却带着笑。七七没回答,只是把花递过去,动作有点急,花枝扫过婆婆的手背,留下一道淡红的痕。婆婆“哎哟”一声,却笑了:“这花……像小姑娘送的。”七七这才注意到,康乃馨的花瓣边缘有些卷,像是长途跋涉后疲惫的裙摆。她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买花瓶。
邻床的老太太正在睡觉,呼吸声像老旧的风箱。婆婆示意七七坐下,用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拍了拍床沿。床单是蓝白条纹的,洗得有些硬,七七坐下时,听见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婆婆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握住她的指尖——那手比想象中凉,却干燥,掌心有常年做家务留下的茧。“瘦了。”婆婆说,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像确认什么。七七想说“没瘦”,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好反握住那只手,轻轻晃了晃。
她们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同病房老太太的孙女今天穿了红裙子;护士站的铃响了三次;食堂的南瓜粥太甜。婆婆说这些时,眼睛一直看着七七,仿佛她才是需要被安慰的那个。说到后来,婆婆忽然压低声音:“其实……我有点怕。”七七的指尖颤了一下。她想起上周医生在走廊里和公公说话,背影像被压弯的芦苇。婆婆的眼睛这会儿像两口深井,映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亮得吓人。
窗外有鸟飞过,影子掠过婆婆的被子,像一片突然飘过的云。七七深吸一口气,把包里那张写了“我在呢”的卡片拿出来,塞进婆婆掌心。婆婆展开卡片时,七七看见她眼角的皱纹像被风吹过的湖面,泛起细小的涟漪。“傻孩子,”婆婆用拇指擦过那三个字,“你在这儿,我还怕什么?”
回程的地铁上,七七把另一张卡片撕碎了。碎纸屑落在垃圾桶里,像一小片被揉皱的春天。她靠在车窗上,想起婆婆的手最后在她发顶停留的温度——那温度穿过消毒水的冷,穿过暮春的凉,像一盏灯,亮在她记忆里很久很久。
阿斗是下午三点到的,比七七晚了一班地铁。他拎着一袋砂糖橘,塑料网兜勒得他指节发白,却仍坚持腾出另一只手来敲门——像小学生春游前夜那样郑重其事。
门开时,七七差点没认出来。
眼前的人一身黑 T 恤、黑运动裤,衬得脸色发灰;两颊凹进去,锁骨在领口支棱出尖锐的轮廓。若不是那双仍旧圆而亮的眼睛,她几乎要喊一声“先生您找谁”。可这就是阿斗——当年全院最白的胖小子,手臂像一节节刚出笼的糯米藕,跑起步来脸蛋晃啊晃,护士们总忍不住捏一把。如今却像被谁偷偷抽走了半管血,又塞进了他哥哥阿能的旧皮囊。
“怎么瘦成这样了?”她脱口而出。
阿斗咧嘴笑,嘴角扯出两条陌生的法令纹:“我哥现在可白了,一百八十斤,啤酒肚能当电脑桌。”
他说得轻巧,像在说别人的事。可七七想起去年冬天,阿能在朋友圈晒过一张自拍:健身房镜子前,那个曾经黑瘦如铁条的青年,居然有了松软的腰线和双下巴。配文是——“增肌成功,感谢教练”。当时她还点了个赞,完全没料到命运把两兄弟的体型像洗牌一样调了个个儿。
病房里,婆婆正打盹。阿斗把砂糖橘放在床头,动作轻得像在安放炸弹。他回身时,七七注意到他左手腕上缠着住院手环——蓝字印着他的名字、床号,日期是一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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