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对七七的依赖,像藤蔓攀附着乔木,日复一日地缠绕进她的骨血。起初只是深夜一句“胃疼,帮我倒杯热水”,后来演变成出门前他站在衣柜前茫然地问“今天穿哪件衬衫”,最终连公司汇报的PPT都要她逐页修改。这种依赖不是撒娇式的亲昵,而像一场缓慢的溺水——他越沉越深,她就得拼命踮起脚尖托起他的重量。
七七的责任感最初是柔软的。她记得婚礼那天他红着眼说“以后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便把这当作骑士授勋般的誓言。她学着他母亲的配方熬小米粥,把降压药按日期分装进七天药盒,甚至偷偷记下他领导的生日提醒他准备礼物。可某天当她发着39度高烧,还要强撑着给醉酒的他煮醒酒汤时,突然听见他含糊地喊“妈”,那一刻她触摸到责任的某种残忍——它不再是玫瑰色的承诺,而成了钉进掌心的荆棘。
最可怕的是这种依赖开始扭曲她的轮廓。她习惯在会议中途接他查岗的电话,学会把出差行程压缩到最短,连最爱的向日葵也因为他花粉过敏而改种了绿萝。某个深夜她望着镜子里那个眉头永远蹙着的女人,惊觉自己正在变成一本被翻烂的说明书,所有页脚都卷着“如何照顾他”的批注。而那个曾经能单手换灯泡的女孩,现在连拧矿泉水瓶都要下意识喊“老公帮我”。
直到母亲病危那天,她在医院走廊里攥着手机发抖——丈夫连医保卡放在哪都要视频问她。消毒水气味里她突然看清:他们之间的依赖不是藤蔓与树,而是树与墓碑。他正一点点凿刻她的人生碑文,而她竟主动递上凿子。现在她必须决定,是继续做那块承载他全部重量的石碑,还是当一阵风,哪怕会让藤蔓暂时摇晃。
清晨四点,后巷的灯还泛着铁青色,七七已经站在饭店的后门口。她先把及腰的长发一股脑儿塞进网帽,再抽出那根用了三年的檀木簪——那是丈夫送她的唯一礼物,如今被油烟熏得发乌。厨师服的白棉布还留着漂白水的味道,她一粒粒系紧纽扣,像给自己的肋骨上锁——第一颗扣住叹息,第二颗扣住退路,第三颗扣住昨夜丈夫醉醺醺的承诺:“老婆,等我把债还完……”
冰库的铁门“咣当”一声,寒气顺着袖口往上爬。她踮脚去够最上层的三黄鸡,冻硬的翅根划过她手腕,像一排细小的牙印。案板上的鲈鱼尾巴还在抽跳,她按住鱼鳃,刀背一敲,世界瞬间安静。鱼鳞飞溅,有一片粘在她睫毛上,像片不肯融化的雪。油温升到一百八十度,蒜末下去“哗”一声炸开,油星子蹦到她手背上,烫出芝麻大的红点——这红点后来会变成茧,和去年冬天被蒸笼边沿烫出的那道疤连成一线,成为她掌心的新掌纹。
丈夫还在楼上包间里宿醉。她记得他昨晚怎样把账本摔进她怀里,数字红得像杀好的鲫鱼腮:“要么关店,要么你上灶。”现在那些数字变成了她头顶的汗,顺着厨师帽的边沿滴进锅里,给咕嘟咕嘟的卤汤添了把盐。砧板上的胡萝卜要雕成牡丹,她手腕转得发酸,雕到第七朵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围裙口袋里还揣着医院的预约单——上周体检报告说她的甲状腺上长了个“不确定性质”的阴影。
正午的菜单像道军令状。糖醋排骨要复刻婆婆的秘方,黑椒牛排得记住熟客张总“七分半”的矫情,最刁钻的是那道文思豆腐——丈夫当年靠它拿了金奖,现在却要她这个切菜只会用水果刀的人来续写传奇。她的食指在案板上敲出鼓点,刀尖顺着豆腐的经纬游走,千分之一秒的犹疑,让其中一缕断了。她听见自己心里也有什么跟着“啪”一声,干脆把那块破相的豆腐拨进自己碗里——等会儿这就是她的午饭,就着冷掉的米饭,蹲在垃圾桶旁边吃。
下午三点,供应商来讨尾款。她摘下手套,在围裙上擦了擦,从收银机暗格里摸出自己去年攒的金镯子——那是母亲给的嫁妆,现在变成了二十斤新鲜肋排。镯子离开手腕时凉飕飕的,像一截被截肢的月光。她突然想起结婚那天,丈夫把镯子套回她手上说“以后我养你”,如今镯子成了养他的饲料。
夜市开张前,她对着镜子补口红。后厨的镜子上永远蒙着层油膜,把她映得像幅晕开的水粉画。口红是三年前买的,现在只剩半截,像被老鼠啃过的蜡烛。她把它涂在嘴唇上,又抹一点在颧骨当腮红——客人们需要看到一个喜气洋洋的老板娘,而不是一个甲状腺可能癌变、丈夫可能出轨、金镯子可能再也赎不回来的女人。
最后一桌客人离开时,她正在清理灶台。锅沿结着焦黑的痂,她用刀背刮,刮到金属发出尖叫。突然有双手从背后环住她腰,带着宿醉的酸腐气:“老婆,今天营业额多少?”她盯着灶台上那行用刀片刻的小字——“2019.5.8 周远航爱叶七七”——那是他们接手饭店第一天,他拿菜刀在不锈钢台面上划的。现在那行字被油垢填平,像道结痂的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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