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走了。”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七七一愣,抬头看她:“这么急?不是说好住几天吗?”
姐姐摇摇头,眼角的皱纹在午后斜照的阳光里显得格外深:“不住了。我得去儿子那边。他媳妇刚打电话来,说孙子夜里总哭,可能是想奶奶了。”
她说着,已经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动作很慢,像是故意把时间拉长,好让心里那点犹豫和愧疚有个落脚的地方。其实孙子并没有打电话来,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弟弟家的困局像一张网,她怕再多看一眼,就会被缠住,再也走不了。
七七送她到门口。巷子里风大,吹得姐姐花白的头发乱飞。她伸手理了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塞进七七手里:“拿着吧,弟妹的咳嗽我听见了,里头包的是枇杷叶,你煎给她喝。”
七七捏着那方手帕,忽然觉得烫手。他知道姐姐撒了谎——她儿子在城里,住的是电梯公寓,离这儿三个小时高铁,根本没有什么半夜哭闹的孙子。她只是找个借口离开,就像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找个借口,把弟弟家仅剩的学费钱塞进他书包,然后转身去嫁给那个她并不喜欢的鳏夫。
“姐……”七七喉咙发紧。
姐姐已经背过身去,步子迈得很大,旧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像是在驱赶什么。风把她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走了!等……等过年我再回来。”
巷口的老槐树沙沙作响,落下几片黄叶。七七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微微佝偻的背影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拐角处。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姐姐也是这样背着他,穿过暴雨中的田埂,把他送到镇上的诊所。那时候她的背影挺拔得像棵小白杨,而现在,却像一张被揉皱的旧报纸,被风一吹就飘走了。
姐姐转过街角,终于停下来,扶着墙喘了口气。她从兜里掏出那张高铁票,指腹在“二等座”三个字上摩挲了很久。票是明天的,她今晚得先去车站附近的小旅馆将就一夜。其实她可以给儿子打电话,让他来接,但她没有。就像她没有告诉七七,她上个月才查出轻度心梗,医生嘱咐不能劳累。
她抬头看了看天,秋日的阳光很暖,却照不进她眼底。她想起弟弟家漏雨的屋顶,想起弟媳偷偷抹眼泪的样子,想起侄女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这些画面像钝刀子,一点点割着她的心。可她知道自己帮不了什么——儿子去年刚换了房贷,儿媳妇又怀了二胎,她这把老骨头,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添乱。
“等过年……”她喃喃重复着自己对七七撒的谎,忽然苦笑了一下。明年过年,弟弟家的债能还清吗?屋顶会修好吗?侄女能考上大学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她必须往前走,像过去几十年一样,把眼泪咽下去,把牵挂揣进兜里,然后继续做一个“懂事”的姐姐,一个“不添麻烦”的母亲。
风又起了,卷起她脚边的一片落叶。她跺了跺发麻的脚,重新迈开步子。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七七站在巷口,看着姐姐的背影彻底没入转角,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生生从生活里撕走了一块。风把地上的碎叶卷得沙沙响,他忽然觉得冷——不是秋风的那种凉,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他回到弟弟家那扇掉漆的铁门前时,屋里正传来弟媳压抑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像钝锯子来回拉木头。弟弟阿义蹲在灶台前烧火,听见门响,抬头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姐走了?”
“嗯。”七七把姐姐塞给他的手帕攥得死紧,枇杷叶碎末从布缝里簌簌掉出来,“她说去儿子家。”
阿义“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吹火。灶膛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他半边脸都是灰。七七看见他右手虎口裂了道血口子,血痂发黑,大概是昨天帮人搬货时划的——那两百块现钱还压在炕席底下,被弟媳用塑料袋包了三层。
“屋顶我下午去赊了瓦片。”阿义突然闷声说,“老王答应先记账,年底结。”
七七没接话。他知道年底结不了。老王家的账本越记越厚,阿义的名字后面已经拖了三个红指印。去年腊月二十九,老王带着两个儿子上门,差点把堂屋的八仙桌抬走抵债,最后是姐姐偷偷塞了八百块钱才了事。
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细细的,像被掐着脖子的小猫。弟媳春桃抱着孩子出来,眼圈乌青,头发黏成一缕一缕的。她看见七七,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挤出一句:“饭在锅里,还热着。”
七七看见她棉袄肘部磨出了洞,露出灰黄的棉絮。那是姐姐去年拆了旧毛衣给她改的,线头还留着姐姐指头上的针眼。他忽然觉得喉咙里梗了块炭,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我去搬瓦。”他转身往外走,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阿义追出来拉住他:“你腰上伤还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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