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涂抹的“拆”字如同巨大伤口般醒目刻在村口的青砖墙上,如灼灼烈日下突兀流下的血泪。自拆迁分房公告张贴以来,这方寸之地便沸腾起来,人心像被投入滚烫油锅,在焦虑与渴盼中疯狂翻滚。弄堂口简陋的茶摊上,那台老旧收音机不知疲倦地重复播放着拆迁补偿标准,字字句句宛如滚烫的烙铁,深深灼入每个竖起耳朵聆听者的神经末梢。
就在这焦灼喧嚣中,第一张假离婚证便轻飘飘落到了村口陈老头的修鞋摊前。赵老师夫妇并肩而立,两人神情仿佛在排练一出彼此心知肚明的尴尬戏码。赵老师目光躲闪,不敢直视眼前为他缝补了十几年鞋子的陈老头;他妻子则紧紧捏着那张薄薄的证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紧攥着唯一通向黄金之门的钥匙。
“陈伯,劳您给看看,这……能管用不?”赵老师的声音干涩,尾音几乎轻不可闻。
陈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目光掠过证书上那枚鲜红却冰冷的印章,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低头继续对付手中一只开了胶的旧皮鞋,胶水气味弥漫开来,苦涩地缠绕在空气里。
村子深处,馄饨店老板夫妇的行动更为急迫。翌日清晨,这对夫妇竟从城郊拾回一个裹在破旧襁褓里的弃婴。女人笨拙地抱着那小小的一团,手指微微颤抖,男人则在一旁搓着手,眼睛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低声道:“户口多一口人,多分三十平,值了!就叫‘招财’吧,顺口又吉利。”女人迟疑地点点头,目光在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上停留片刻,终究被男人描绘的“三十平米”金光所淹没。
当夜,村里裁缝家的争执声刺破沉寂。裁缝老张正使出浑身解数,软硬兼施,逼迫早已远嫁的女儿立刻将户口迁回这即将化为乌有的老巢。女儿在电话那头哽咽着,声音支离破碎:“爸,那边婆家不肯放,我……我怎么办啊?”老张急得直跺脚,电话听筒几乎要被他捏碎:“死脑筋!放?放个屁!多一口人就是多一份房!你是我生的,户口就得回来!不行,就离婚也要把户口迁回家。”他猛地摔下电话,胸脯剧烈起伏,仿佛刚打完一场生死之战。
真正让陈老头脊背发凉的,是第三天夜里。混子阿强幽灵般闪进他的小屋,带着一身廉价白酒的呛人气息,将几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油腻的小木桌上。“陈伯,您是明白人,”阿强压着嗓子,眼珠在昏暗灯光下滴溜溜乱转,“帮我爹弄张‘死亡证明’,他瘫床上五年了,早该算‘死人’了!多一份房,少不了您的好处。”陈老头的手一抖,锥子差点扎进指头。他看着纸上那些陌生而冰冷的公章痕迹,心口一阵发堵。阿强那个瘫在阁楼上的爹,陈老头还给他修过轮椅的轱辘,那老人浑浊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光。阿强见他不语,不耐烦地催促道:“您就说,行不行?”陈老头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阿强骂了句脏话,一把抓起那几张伪造的纸,像败犬般悻悻地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当村里的算计达到白热化,连逝去的人也被惊扰。李老太的儿子红着眼圈,挨家挨户哀求着邻居们:“求大家帮帮忙,我妈刚走没几年,可拆迁办查底档也就看个大概……大家千万口风紧点,就说我妈还在,还在啊!”他挨个作揖,那姿态近乎卑微的乞讨。邻居们有的尴尬别开脸,有的敷衍点头,有的则眼珠一转,心里飞快盘算着此刻的“帮忙”日后能折算成多少好处。死亡,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竟也显得如此轻飘而可以篡改。陈老头默默看着李老太儿子蹒跚远去的背影,想起自己那早已夭折在异乡的儿子——若他活着,自己的户口本上,是否也能多出一个人?
村口的“美美发廊”成了这场疯狂里最直白的交易所。发廊洗头妹阿芳的“喜讯”像风一样刮遍每个角落——她和那个三天前才搬进村里、据说在工地干零活的光棍火速扯了结婚证。发廊玻璃上那个刺目的“囍”字剪纸,红得廉价而扎眼。阿芳倚在门框上磕瓜子,脸上是新嫁娘特有的浓艳脂粉,眼神却像打量货品般扫视着弄堂里攒动的人头,对前来道贺的邻居们大声说:“结婚嘛,赶早不如赶巧!正好,多一个人头,多一份面积!”她尖利的笑声在弄堂里横冲直撞。
夜幕再次降临,福康里却如同一个在巨大压力下濒临炸裂的锅炉。赵老师夫妇蜷缩在各自分居的小床上,隔着薄薄的板壁,能清晰听到对方翻身的窸窣声,那本崭新的离婚证在黑暗里烫得人心慌。裁缝老张的女儿最终没能顶住父亲日夜不休的电话轰炸,趁着夜色偷偷溜回娘家,前脚刚踏进门,后脚她那怒气冲天的丈夫就追打而来,污言秽语的咒骂和女人惊恐的哭叫撕碎了弄堂的宁静。老张挥舞着裁衣的大剪刀挡在门口,脸红脖子粗地咆哮:“打!你打!户口迁回来了,她就是我家的人!打死你也带不走!”混乱中,不知谁家的窗玻璃哗啦一声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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