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依旧是那副深沉内敛的模样。
他缓缓道:“少荃……他做得很好。苏南大捷,功在社稷。朝廷封赏,实至名归。”
话语平静,符合一个统帅和老师应有的气度。
然而,在那平静的语调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却在曾国藩深邃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那是属于凡人的情感——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一丝对自身处境的审视,一丝对门生光芒过于耀眼可能带来的复杂影响的隐忧。
自己呕心沥血,督师东南,被视为平定叛乱的中流砥柱。
如今,门生却在自己开辟的战场上,以更耀眼的方式取得了辉煌胜利,甚至抢去了本属于“湘军统帅”的风头。
这种微妙的“瑜亮情结”,纵然是以“圣人”自期的曾国藩,也难以完全避免。
“嗯。” 曾国藩轻轻应了一声,将邸报放下,目光再次投向案头那幅标注着天京围城态势的地图。
李秀成的阴影,李鸿章杀降带来的连锁反应,以及此刻李鸿章那耀眼的光芒,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点微澜,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告诉少荃,让他再接再厉,肃清残敌,稳定地方。同时……”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要注意分寸,善待降众,莫要再行那……过激之举,徒惹非议,也坏了朝廷的体面。”
这番话,既是告诫,也隐隐透露出他对李鸿章功高震主可能带来风险的担忧,以及对“杀降”事件后续影响的持续忧虑。
曾国藩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地图上遥远的湖南方向——那里,巴东的陷落与李续宜的噩耗,依然如同被浓雾笼罩的惊雷,尚未炸响。
而在苏南,李鸿章的功勋正闪耀着最璀璨的光芒,这光芒,既照亮了大清的中兴之路,也在曾国藩这位老统帅的心湖深处,投下了一道复杂而深长的影子。
天京,曾国荃大营,深夜。
曾国藩独坐于摇曳的烛火下,案头堆积如山的正是李鸿章报捷的奏折抄件和京师传来的邸报。
李鸿章的字迹,捷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细密的针,扎在曾国藩疲惫而敏感的心上。
“夺常熟,占苏州,破无锡……” 曾国藩口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些地名,指尖在冰冷的纸张上划过,仿佛能触摸到那江南膏腴之地的繁华与李鸿章此刻的意气风发。
闭上眼,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李鸿章那张精明强干的脸庞,还有他奏折中那种胸有成竹、势如破竹的语气。
“少荃……有大将之才,不负我昔日栽培。” 他对着空荡荡的营帐,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有些生硬的语调说道。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毫无温度,更像是一种必须完成的仪式,一种对自己身份和地位的确认。
然而,当他的目光移向案头那幅巨大的天京围城图时,所有的平静瞬间碎裂。
那座巍峨的石头城,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撼动的黑色肿瘤,盘踞在地图中央。
围绕着它,密密麻麻标注着湘军各营的位置,如同无数只试图吞噬巨兽的蚂蚁,却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力。
“一年多的围困……” 曾国藩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代表天京城墙的墨线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几万将士,每日的粮秣、军饷、弹药……” 他无需计算,那庞大的数字早已刻入骨髓,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长江水道运来的粮船,湖南、湖北、江西等地搜刮来的物资,还有那源源不断从各地招募、又不断在城墙下化为冰冷尸体的新兵……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冰冷的现实:天京城,依旧岿然不动!
“啃不下来!打不进去!” 一股难以遏制的烦躁猛地冲上曾国藩的头顶,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烛火剧烈摇晃,文书散落。
营帐外值守的亲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紧张地探头进来。
曾国藩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与绝望,挥了挥手,示意无事。
亲兵退下后,营帐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曾国藩颓然坐回椅中,目光扫过案头那份关于李鸿章封赏的邸报。
“太子太保……黄马褂……”
这些代表着人臣极致荣耀的头衔和赏赐,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面刺眼的镜子,映照出他自己的“无能”与“停滞”。
“想当初……” 曾国藩的思绪飘向更早的岁月。
那时,朝廷视他如擎天之柱,视湘军如唯一可用之兵。
他的一纸奏折,无论保举何人、所求何事,只要不过分,朝廷无不照准。
湘军将领的升迁,地方督抚的任命,甚至朝廷的军国大计,都离不开他的意见。
他是大清国不可或缺的“中兴名臣”,是满朝文武敬畏的对象。
可现在呢?
李鸿章的淮军异军突起,用一场场漂亮的胜利,夺走了本应属于“湘军统帅”的全部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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