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甩下我扬长而去。
西关站,一身汗臭。口袋里六百八,被汗浸得发潮。沿街敲门问路,十家九摇头,剩下那家嫌我是外地佬。
正午。骑楼下稀稀拉拉几个人。窄巷两侧电线垂挂,墙体剥落。门框被汗水晕染,模糊不清。
老头蹲在竹椅上扇蒲扇,布鞋烂了个洞。见我停下,抬了抬眼皮。睑缘发红,布满老年斑。
"有房租吗?"我问。
老头不答,只仰头。顺着他目光望去。墙缝里插根竹竿,挂块木牌,写着"出租"二字。字迹歪斜,风吹日晒褪了色。
六十块一月,顶楼阁楼。爬上去是格子天窗,爬下去是过道水斗。四面漏风,雨天湿一地。屋里塞张单人床,勉强放下张简易书桌。一米五的天花板,进门必弯腰。
"要不要?"老头问,白内障眼球泛黄。
"多少押金?"
"一百。水电另算。"
掏钱。接钱。递钥匙。
"北方仔?"老头多看我一眼。
"嗯。"
"不守规矩,就滚蛋。"老头丢下话,拖着脚步进屋。
床板是三合板钉的,睡一晚腰酸背痛。被子有股老鼠屎味。对门住个卖盗版碟的,凌晨三点回来,每次砰一声关门。把我从噩梦里惊醒。噩梦里总是表叔最后那个眼神。
楼下是个破天井,一个小时能收集半脸盆别人家甩下来的废水。夏天闷热,只能张着嘴喘气。制冷全靠从街口小店买的冰棍,5毛钱一根,一咬嘎嘣响,全是冰渣子。
半月后,我成了半个广州仔。
西关老街,骑楼相连,檐下霓虹灯闪烁。一楼开店,二楼住人。天井晾满衣服,垂下一条条水痕。店铺多是小杂货、茶行、鱼档,各处弥漫着不同的气味。鱼腥、霉味、茶香、地沟油。
早上五点起,六点坐公交上西华路。站满打工仔,汗味熏人。八点前到茶楼,十二小时不停歇。夜里扒拉两口冷饭,再窝回阁楼。黑暗中默写广州话,白天再试着用。总被笑。
名叫"龙凤茶居"的茶楼,招牌木板褪色发黄。早上五点就排队,老广最爱"一盅两件"早茶:一杯茶,两样点心。店门口总吊着几个鸟笼子,老人喂完鸟晒完太阳,来喝盅茶闲扯淡。
我负责端盘倒水,擦桌子,收盘子。端盘要快,倒水要稳,洒了挨骂,慢了挨骂。广东人喝茶,杯见底就要添,不然瞪你一眼,伸出食指和中指在桌上敲。
梁老板四十多,啤酒肚鼓出一大圈,笑容油滑,眼神阴冷。他对我这北方仔不假辞色,命令多于请求:"喂,小北,快啲,3号枱收拾好未啊!"
师傅们叫我"小北",顾客不叫我任何名字,只用"嘿"或"喂"招手。上菜打翻,怪我;地上有痰,怪我;茶不够烫,怪我。
外地佬的命,不值钱。
桌底有个纸盒,我专门装点心渣滓,回去煮稀饭。茶叶袋洗三次还能泡,苦得发涩也得喝。一个月下来,我五音不全的广州话总算能骗过普通路人。
"靓仔,搭车咩?"
"唔该,借过。"
"呢个点心几钱啊?"
梁老板偶尔会说我两句:"小北,你呢个'靓'字发音唔啱,鼻音太轻,听落去似'靓'多过'靓',知唔知分别?"
七月中,龙凤茶居来几个不速之客。
正午时分,客人寥寥。推门进来三个男人。领头的三十来岁,寸头,下巴一道刀疤,横贯左颊到下颌。
白背心露出臂上青龙纹身,龙头张口,口衔铜钱。两个跟班一左一右,袖子卷到肩膀,露着肌肉,腰间鼓鼓囊囊,明显带着家伙。
茶客都低头。有人起身买单。收银台的阿珍抖着手点钱。
"阿虎来了。"厨房阿辉压低嗓子。
"日日打干啦?好彩啫(每天都拼命干活吗?苦中作乐呀)。"疤脸阿虎大摇大摆往前柜走。
梁老板满脸堆笑:"虎爷,好耐冇见。饮啦(虎爷,好久不见。来,喝一杯)?"
"唔使客气,我食饱咪算(别客气,我吃饱了就行)。"阿虎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我,停顿了下,"呢个北方仔,系边个啊(那个北方仔是谁)?"
"佢?打杂嘅,勤力,做嘢麻利(打杂的,勤快,做事麻利)。"梁老板点头哈腰。
阿虎看我一眼,没再多问。
那晚下班,刚出茶楼,三个人影从巷口逼近。路灯昏黄,印着他们拉长的影子。
"北方仔,同你倾下偈(跟你聊聊)。"阿虎叼着烟,声音不高,带着生锈钢筋的质感。
不答话。观察地形。巷窄,两侧墙高,左边垃圾堆,右边裂缝砖墙。三面受敌,无退路。表叔教的第一课:先退,再侧,找空档,一击即撤。
"呢度系我嘅地头,你揾食要守规矩。"阿虎弹烟灰,"每月一百蚊管理费,保你捞得顺。"
保护费。北方也一样,只不过叫法不同。
"凭什么给你?"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阿虎挑眉,有点意外:"得,有种。"他缓缓吐出一口烟,"但系呢度唔系你北方,识做就乖乖缴数,唔识做就(不过这儿可不是你们北方,识相就老老实实把钱交了,不识相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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