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压缩成一张单薄的、写满数字的预算表。靠着这笔补助金,他维持着一种最低限度的、摇摇欲坠的“正常”学生生活——仅仅够活着,够上课,够在图书馆自习到闭馆。他的“高傲”,在生存的压力下,被迫蛰伏,却并未消失,只是转化成了更深的自卑和对“打工”本能的抗拒——他总觉得,那会让他彻底失去最后一点“学生”的体面,跌入另一个他无法接受的阶层。
作为贫困生,仿佛被打上了一个隐形的标签。学校时不时会召集他们开会,发放一些“爱心物资”——可能是几支笔、一个笔记本,或者一桶食用油。小明每次都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尽量降低存在感。
一次例会上,辅导员站在讲台上,语调温和而充满感情:“同学们,国家关心我们,学校关怀我们。这些助学金和物资,是党和政府对我们困难学子的雪中送炭,大家要懂得感恩,更要努力学习,将来回报社会……”
台下,这群被贴上“困难”标签的学生们安静地坐着,姿态各异。小明旁边,是打扮时髦的李薇。她正低着头,专注地刷着最新款的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照着她新做的、镶着水钻的精致美甲。她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那块腕表,小明曾在时尚杂志的奢侈品专栏里见过,价格足以覆盖他好几个学期的生活费。前排的王强,正侧头和邻座低声抱怨着刚发售的某款限量版球鞋配色不够理想,而他脚上那双崭新得发亮的运动鞋,小明知道,其价格标签能轻松支付自己半年的伙食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气息。有真正的感激,有麻木的接受,也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点荒诞感的默契。小明坐在他们中间,看看李薇闪闪发光的美甲和王强脚上的名牌鞋,再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损的旧外套,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屈辱、愤怒和巨大不公的洪流猛地冲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个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接受标签、精打细算、牺牲掉所有体面享受的傻子,而身边一些人,却轻松地将这“贫困”标签,变成了锦上添花的零花钱来源。胸口像被塞进一大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坠着,又冷又闷,几乎无法呼吸。
这种荒诞感和憋闷,在一个初春的午后达到了顶点。小明去行政楼交一份勤工俭学的申请表(此时他内心已开始松动,生活所迫不得不考虑)。经过一间办公室敞开的门时,他无意间瞥见桌上一份摊开的文件——赫然是“本年度贫困生专项补助初审名单”。
鬼使神差地,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突然,一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他的瞳孔——**陈菲**!
那个陈菲!开学第一天,开着一辆惹眼的红色小跑车驶入校园,瞬间成为众人焦点的陈菲!那个朋友圈里,塞满了世界各地海岛度假的碧海蓝天、五星级酒店的精致下午茶、以及各种奢侈品包包、首饰开箱炫耀的陈菲!她的每一张照片,都洋溢着金钱堆砌出的无忧无虑和优越感。
小明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窗外,春光正好,洁白的玉兰花开得没心没肺,在微风中摇曳生姿。而他眼前,却只有陈菲朋友圈里那片刺眼的蔚蓝海水、耀眼的沙滩阳光,以及她最新晒出的那只价值不菲的限量版手袋……这些画面和他手中那张仅够维持最低生存的助学金卡片,形成了最残酷、最讽刺的对比。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被欺骗的巨大愤怒、无处申诉的委屈、以及对自身处境的强烈悲愤,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心理防线。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行政楼,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头扎进空旷的操场。迎着凛冽的、尚未完全褪去寒意的春风,他开始拼命奔跑。肺叶像要炸开,冷风像刀子一样灌进喉咙,刮得生疼,但他停不下来。身体里那团因不公而点燃的怒火越烧越旺!
“原来如此!原来我视若珍宝、赖以活命的救命稻草,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随手可得的、锦上添花的零花钱!我为了这点钱撕掉高傲、忍受标签、精打细算维持的所谓‘体面’,原来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巨大的讽刺!”
这场耗尽全力的奔跑,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却也似乎冲垮了某种一直支撑着他的、名为“逃避”和“侥幸”的壁垒。他瘫倒在冰冷的塑胶跑道上,仰面望着灰白混沌的天空,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笔国家补助金,是吊命的汤药,绝非长久的饭碗。他那点可怜又可悲的“高傲”,在赤裸裸的生存现实面前,早已碎成了齑粉。而他死死攥着这点残渣,用它当作拒绝打工、拒绝面对现实的借口,结果只是让它更深地硌痛了自己,将自己困在了依赖和羞耻的牢笼里。**
那个夜晚,宿舍早已熄灯,一片漆黑。只有小明手机屏幕发出幽微的光,像黑暗中的一只独眼。他死死盯着银行APP里那笔刚刚入账的、数字固定得令人绝望的贫困补助金。陈菲朋友圈里那片刺眼的海滩度假照,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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