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行政听证厅的电子钟跳到九点整时,林昭西装第三颗纽扣刚好抵住桌面。
他垂眸扫过三份文件:原始评估报告边缘泛着旧报纸的黄,会议录音转录稿上“3500万”三个字被红笔圈了七次,资产流向图谱的箭头从棉纺厂账户直指新联实业——像根淬毒的针,扎进二十年的黑幕里。
旁听席传来布料摩擦声。
百余个蓝布徽章在晨光里晃动,“我们活过”四个字被绣得针脚密实,像用血泪缝上去的。
林昭抬头时,看见第一排最左边的柳知秋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她鬓角的白发沾着晨露,是凌晨五点就来排队的痕迹。
“秦守中同志委托律师提交了医疗证明。”主持人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平稳,“但根据《行政听证条例》第二十一条,当事人无正当理由缺席,不影响听证会进行。”
林昭站起来。
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让全场瞬间静下来。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胸腔,像擂在老棉纺厂那口破铜钟上——当年父亲就是在那口钟下,被骂作“改革绊脚石”的。
“既然当事人缺席,那就让证据说话。”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稳,稳得像块压舱石,“首先,我们调取了1998年棉纺厂改制时的原始评估档案。”他翻开第一份文件,“根据市国资委现存底档,棉纺厂当时的固定资产估值应为1.2亿,但最终上会的评估报告只有3500万——差额部分去了哪里?”
后排传来抽气声。
有位穿旧工装的老人突然站起来,袖子上还沾着机油:“当年说厂子资不抵债才改制,合着是把我们的血汗钱……”
“第二份证据。”林昭提高音量,盖住议论声,“这是2001年1月15日改制决策会的录音转录稿。”他敲了敲第二份文件,“会议记录显示,时任青阳区副区长秦守中同志明确指示:‘3500万,不能再多’。而根据技术鉴定,这份录音的原始载体,是当年在场的财务科长私藏的微型磁带。”
苏绾从法律顾问席站起。
她今天穿了件墨绿真丝衬衫,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挡住领口的微型扩音器。
当录音里秦守中的声音响起时,她看见柳知秋的肩膀开始发抖。
“3500万,不能再多。”
“工人安置费压到最低标准。”
“新联实业的周总说了,这是合作诚意。”
最后一句像颗炸弹。
旁听席炸开了锅。
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冲上台要抢话筒,被安保架住时吼得嗓子劈了:“周立群他爹当年请我们喝酒,说改制后人人当股东!结果呢?我老婆癌症没钱治,他儿子在新加坡住别墅!”
林昭按住桌沿。
他能感觉到掌心的温度透过文件纸渗进去,像要把那些谎言都烫穿。
余光瞥见柳知秋攥着个蓝布包走上发言台,布包边角磨得发亮,是十年信访磨出来的茧。
“我是柳知秋。”她的声音带着砂纸擦过铁皮的哑,“1998年棉纺厂下岗女工,编号0734。”她翻开布包,露出本厚得像砖块的《信访日志》,“这是我父亲唐小根的,他记了十八年——哪天去了信访局,哪天被劝返,哪天吃了闭门羹。”
纸页翻动的声音像雨打在旧屋檐。
林昭看见她翻到最后一页,墨迹已经晕开,却依然能辨认出:“1999年3月12日,陈国富上吊。工资条在儿子书包里,写着‘别让老师知道你爸是懒人’。”
全场寂静。
有人低头啜泣,有人攥着拳头砸膝盖,有个老太太突然颤巍巍站起来:“我儿子王强,2002年冬天在工地摔断腿,赔偿金被说成‘改制遗留问题’,拖到现在……”
林昭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苏绾发来的名单:二十三年间,棉纺厂下岗工人中,因病致贫67人,意外致残23人,非正常死亡11人。
名单最后有行小字:林正雄(林昭父亲),2003年因“阻碍改制”被停职,2005年病逝于出租屋。
中午十二点零七分,听证厅外的梧桐树下。
唐小舟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
这个总在信访局角落低头记笔记的年轻人,此刻眼眶红得像浸了血。
他把一个旧书包往林昭怀里一塞,转身就走,鞋跟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急促的鼓点。
书包带磨得发毛,边角沾着洗不净的蓝墨水。
林昭蹲下来打开,首先掉出的是张泛黄的数学试卷,分数栏写着“98”,批语是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小宇,你爸很为你骄傲。”他认得这字迹——陈国富的,和信访局存档的工资条笔迹一模一样。
“小宇是他儿子。”柳知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陈叔走后,孩子被亲戚收养,后来考上了师范大学……前几天给我发消息,说想把爸爸的东西交给调查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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