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面店的白炽灯总带着股廉价的暖黄,把墙上“百年老汤”的锦旗照得发灰。我用筷子挑起一绺面条,热气糊在眼镜片上,模糊里看见碗底沉着几片薄切牛肉,肥瘦相间的肌理在骨汤里轻轻晃悠,像泡在水里的花瓣。
“加份牛肉?”老板是个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围裙上沾着经年累月的油星,手里的铜壶正往另一个碗里浇汤,“今天新到的腱子肉,嫩得很。”
我摇摇头,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水擦掉,牛肉的纹路看得更清了——筋膜裹着红肉,边缘带着点风干的褐色,显然是精心处理过的。可不知怎么,这纹路让我想起老家牛栏里的老黄牛,它脖子上的皮肤松弛下来时,也是这样一道道褶皱,被轭头磨出的茧子硬得像石头。
“这牛……”我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是耕地的那种吗?”
老板愣了愣,随即笑了,露出颗金牙:“现在哪还有耕地的牛?都是养殖场里喂大的,吃饲料,长得快,半年就能出栏。”他用漏勺捞起块牛肉,在案板上切得飞快,“肉质还好,不像老黄牛,肉柴得嚼不动。”
我没再接话,低头喝了口汤。骨汤的醇厚里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或许是心理作用。筷子夹起的牛肉片在嘴边悬了悬,最终还是送进了嘴里。牙齿咬下去的瞬间,肌理间的油脂爆开,带着浓郁的肉香,可我却突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见过邻居家的牛耕地的样子。
那是头枣红色的牛,脊梁骨像座小山坡,每走一步都要沉一下。犁铧插进地里,它脖子上的轭头勒出深深的红痕,喘出的白气在冬天的风里凝成雾。主人拿着鞭子跟在后面,偶尔抽一下,不是真打,更像是催它快点走。可牛好像听不懂似的,还是慢悠悠地挪,蹄子踩在泥里,拔出时带着“咕叽”的响声。
收工的时候,主人会牵着它去河边喝水。牛把嘴伸进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尾巴甩来甩去,赶走落在背上的苍蝇。那时候我总觉得,牛的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温顺里藏着点别的,像藏在水底的石头,看不透,却沉甸甸的。
“面凉了。”老板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他正收拾着旁边的桌子,看我的眼神带着点奇怪,“不合胃口?”
“没有,挺好的。”我赶紧扒拉了几口,把剩下的牛肉片全塞进嘴里。肉香还在舌尖,可心里却像塞了团湿棉花,闷闷的。付账的时候,看见柜台后面挂着块暗红色的肉,用铁钩吊着,应该是刚宰好的牛腿。肉皮上还沾着点血丝,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走出拉面店时,晚风带着点凉意。街对面有家火锅店,玻璃窗上贴着“现切鲜牛肉”的海报,画着一头笑盈盈的牛,举着刀叉,旁边写着“美味不等待”。我盯着那海报看了会儿,突然觉得那牛的眼睛,跟老家那头老黄牛有点像。
醒来时,天还没亮透。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像根晾衣绳。我动了动胳膊,却觉得不对劲——胳膊沉得像灌了铅,而且……好像变短了?
伸手去摸脸,摸到的不是皮肤,是粗糙的毛。硬邦邦的,带着点扎手的质感,像冬天没焐热的毛毯。我心里一紧,猛地坐起来,却差点从床上滚下去。低头一看,吓得魂都飞了——我身上长满了黄毛,不是细细的汗毛,是粗硬的、一绺一绺的牛毛,在光线下泛着土黄色的光。
更可怕的是我的手和脚。原本的手变成了蹄子,分着两瓣,指甲厚得像贝壳,沾着点黑黢黢的东西,像是泥。脚也一样,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比平时的脚步声沉了不知多少倍。
“这是……梦?”我张了张嘴,想喊出声,可喉咙里只发出“哞——”的一声,悠长又沉闷,像老家的牛在叫。这声音吓了我一跳,也彻底打碎了“做梦”的念头。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东西让我差点瘫在地上。那是头牛,土黄色的,体型不算大,应该是头小牛。眼睛很大,湿漉漉的,带着点惊恐,正瞪着镜子里的自己。额头上没有角,只有软软的绒毛,耳朵尖尖的,正微微扇动着。
这头牛……是我?
我怎么会变成牛?是因为昨天吃了牛肉?还是因为我总觉得牛可怜,老天爷跟我开了个玩笑?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乱撞,像被赶进圈的羊群,乱糟糟的。我用蹄子去扒拉镜子,想把那牛头扒掉,可镜子冰凉坚硬,蹄子撞上去,发出“砰砰”的响声,疼得我直哆嗦。
“哞……”我又喊了一声,这次带着哭腔。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我看着自己的蹄子,忽然想起昨天拉面里的牛肉,想起那块吊在柜台后的牛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酸涩的液体涌上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是房东,她每天早上都会来收垃圾。“小周?醒了吗?门口的垃圾该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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