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京,六月初七。
远处,麟德殿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与宴饮谈笑声隐隐传来,如同隔着一层暖昧的薄纱,模糊了喧嚣。近处,太液池水在月色与宫灯映照下,泛着幽暗沉静的波光,倒映着岸边垂柳的婆娑暗影,将一艘小小的画舫衬得格外孤寂。
画舫内,只点了一盏琉璃风灯,光线昏黄摇曳。
叶菀斜倚在铺着锦垫的船栏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冰凉的湖水。她今日着一身繁复的宫装,金线刺绣在幽光下流转着暗芒,美得极具侵略性。
“今夜皇后娘娘千秋之宴,你在席上要应付这么多官员肯定很难受吧?”叶菀笑着推开窗,让凉风吹进来些,“出来透透风,总好过在那受折磨。”
她对面,许淮沅半阖着眼,苍白的面容在光影交界处显得愈发清瘦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散。
许淮沅低咳几声,微微侧首,避开叶菀过于直接的视线,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公主费心了。只是这池上风寒,臣这身子,实不宜久待。不如靠岸?”
叶菀轻笑一声,收回拨水的手,拿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白玉酒壶,姿态优雅地为他面前的空杯斟满。
“阿沅总是这般谨慎。宫宴喧嚣,酒气熏人,我不过是想寻个清净地儿醒醒神,顺道邀你一同赏赏这月下池景。怎么,连这艘小船,也成了龙潭虎穴不成?”
她将酒杯推近些许,目光灼灼,“尝尝,新贡的雪里春,温润不烈,最是养人。”
许淮沅并未去碰那杯酒,只将铜炉抱得更紧了些,目光落在幽暗的水波上,语气平淡无波,“公主厚爱,臣心领。只是臣素来畏寒,更不胜酒力,这份雅意,恐要辜负了。清净难得,公主自便便是。”他再次将话题引回靠岸,姿态谦恭,却透着不容置喙的距离感。
叶菀眸色微沉,指尖在光滑的杯沿缓缓划过。许淮沅这副油盐不进、拒人千里的模样,既让她恼火,又更激起她心底那股强烈的征服欲。
“阿沅,”叶菀忽然倾身向前,风灯的光在她精致的眉眼间投下摇曳的阴影,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刻意的亲昵与试探。
“你总是这般避世。可这朝堂风云,当真避得开吗?前日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出缺,听闻父皇属意寒门出身的陈文敬,此人虽有才名,但根基浅薄,骤然拔擢,恐非社稷之福。阿沅以为如何?”
许淮沅眼睫微抬,视线依旧落在虚处,仿佛在欣赏水波间破碎的月光,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放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慧眼如炬,用人自有其深意。臣乃闲散之身,病体支离,于朝堂之事,不敢妄议。”
“不敢妄议?”叶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身体靠回椅背,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可我怎么听闻,这位陈文敬,当年在青州任县令时,曾得一位隐于民间的无名先生指点,方能在灾年稳住局面,政绩斐然?更巧的是,这位陈大人,似乎还曾在冀京听竹苑旁听过几场颇有名士之风的清谈?”
她刻意加重了“听竹苑”三字,目光如钩,直刺许淮沅。
许淮沅拨弄铜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迎上叶菀审视的目光。湖面幽光映入他深潭般的眸底,无波无澜,却仿佛能吸纳一切窥探。
“公主消息灵通。”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天下之大,有才之士如同池中之鱼,或潜于渊,或跃于渊,皆有其道。有人偶得机缘,闻道解惑,亦属常理。至于听竹苑,不过是臣病中无聊,与一二好友煮茶论道、消磨时光的所在,清谈而已,当不得名士之风的谬赞。陈大人若曾路过驻足,听过几句闲话,那也是他的缘法。”
他四两拨千斤,将培养轻描淡写为偶得机缘与清谈消遣,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却又隐隐承认了与那无名先生及听竹苑的关联。
叶菀的心跳,在许淮沅那平静无波却暗藏机锋的话语中,漏跳了一拍。她看着他苍白清俊的侧脸,看着他眼底深不可测的平静,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赏与更深的占有欲如藤蔓般疯狂滋生。
她果然没看错!
他不是只会咳血的病秧子!他就是那个隐于幕后,执棋落子的高手!
他不动声色间,竟已在寒门士子中悄然布下了如此暗线!这份心机,这份隐忍,这份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掌控力……正是她叶菀最渴望、也最需要的力量!
“好一个缘法!”叶菀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湖面上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她再次俯身逼近,幽香几乎笼罩了许淮沅,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与毫不掩饰的欣赏,“阿沅,你这消遣,可真是消遣得妙啊。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你这病弱的躯壳里,究竟还藏着多少令人惊喜的东西?你这样的人,困于病榻,实在可惜。这天下,需要最锋利的刀,也需要最懂得用刀的人,你能明白吗?”
许淮沅微微蹙眉,似乎被她的靠近和气息所扰,再次偏过头去,掩唇低咳了几声,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的疏离,“公主醉了。夜露深重,臣实在支撑不住了。烦请靠岸吧。”
叶菀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炽热、探究,又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决心。她终于直起身,扬声对外吩咐,“靠岸。”
冬生在宫门口接到许淮沅的时候,他脸色已经十分苍白,冬生看着心头发紧,伸手去搀扶,触碰到的却是许淮沅那冰冷的手指。
冬生心头一颤,连忙用自己温热的手掌紧紧裹住许淮沅冰冷的手指,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少爷……”
“药带了吗?”许淮沅却突然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虚弱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咳嗽,“给我。”
冬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许淮沅还要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