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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他们,却又不只是他们。

“爹,娘。”

他开口,声音不高,似乎被风揉碎了一样。

“孩儿来了。”

他伸出手,指尖触上冰冷的石碑。

“爹,娘。”

他又唤了一声,指尖停留在“陆公讳昌名”那凹陷的字上。

“孩儿......出息了。”

风雪陡然大了些,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记忆深处。

另一道声音挣扎着浮现出来,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是养父陆元的模样。

他躺在病榻上,那张被穷苦和劳作刻满沟壑的脸。

因为高烧而泛着不祥的潮红。

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枯枝般的手从破旧的棉被下伸出。

死死攥住了当时还是少年的陆沉舟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娃儿....”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

“爹爹要走了.....”

“以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

老人的眼神浑浊而涣散。

却又固执地聚焦在陆沉舟脸上,仿佛要把他的容颜刻在脑子里。

“爹走了以后.....就把我和你娘葬在一起.....”

“这辈子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他的手一点点、一点点地松脱滑落。

最后无力地垂在硬邦邦的土炕沿上。

风雪带着初春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

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

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开了他心底那扇尘封最久的门。

一个被他刻意遗忘,深埋多年的“梦境”。

不再是黄土炕。

不再是弥漫着苦涩和死亡气息的昏暗土屋。

而是一个四方小屋,两位老人倚靠在沙发上。

那是他的父母。

现代的,生身父母。

仅仅数年不见,他们却像被时光的刻刀狠狠剜过。

父亲原本挺直的脊背佝偻的厉害,几乎蜷缩在冰冷的塑料座椅里。

鬓角的白发不再是零星几点。

而是大片大片的蔓延开来,像覆盖了厚厚的霜雪。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动作迟缓而机械。

父亲的目光,空洞地望着玻璃窗内。

又仿佛穿透了那层玻璃。

茫然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没有任何焦点。

母亲的头靠在父亲瘦削的肩膀上,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落着。

她闭着眼,眼皮浮肿,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淤伤。

一只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

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攥着父亲同样枯瘦的手。

她似乎睡着了。

但即使在睡梦中,那紧蹙的眉头也未曾有片刻舒展。

母亲的手上,放着一个被摩挲得看不清人脸的全家福。

以前母亲总是唠叨。

“你不结婚,也没孩子,到老了看你怎么办!”

他总是满不在乎地说。

“我就坐在家门口等你们来接我,跟小时候一样。”

他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墓碑上。

“爹!娘!”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儿子.....不孝啊!”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

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一年、两年....

那种悲伤或许会变淡。

但它不是消失了,而是一生的潮湿。

生老病死,世间常态。

可生离死别的必修课,任其穷极一生也无法学会。

即便肉身湮灭,血缘缔结的羁绊依旧能穿透生死。

生命的终点,从来不是孤寂的句号。

而是那些带有体温的呢喃私语。

风雪渐渐停止。

昔日尚有人影的石城里,再也不见那些袅袅炊烟。

陆沉舟带着一家人搬到了长安城,每年的清明都会来此祭拜上香。

七月的关陇。

阳光慷慨得近乎奢侈,泼洒在无边无际的麦田上。

沉甸甸的麦穗,饱满得几乎撑破外衣。

在热风里谦逊地低下金灿灿的头颅,汇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金色海洋。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烈而醉人的甜香。

那是即将成熟的麦粒酝酿的淳厚气息。

暖烘烘地裹挟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

陆沉舟站在田埂高处。

布衣短衫,裤腿挽到膝盖,沾着新鲜的泥点。

他眯起眼,望向这浩荡的金色波澜。

三年前初抵此地的景象,恍如隔世般在眼前闪过。

龟裂的焦土,枯槁的树影。

风中裹挟着绝望的呜咽与刺鼻的腐臭。

“爹爹!”

一声嘹亮清脆的呼唤自身后传来,带着孩童特有的无忧无虑。

陆沉舟转过身。

八岁的陆迟光着脚丫,像只灵敏的兔子般沿着田埂跑来。

手里攥着一根新折的麦穗,金黄的麦粒簇拥在翠绿的穗轴上。

“爹爹!你看!”

陆迟跑到近前,兴奋地踮起脚,把麦穗高高举到他面前。

小脸仰着,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我种的,娘说这根最沉实。”

他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喜悦和毫无保留的亲近。

陆沉舟笑了,伸手接过那根沉甸甸的麦穗。

顺手揉了揉大儿子汗湿的乱糟糟的头发。

“好小子,去玩吧,别踩坏了人家的田地。”

陆迟咯咯地笑起来,露出一口小白牙。

又像来时一样,一阵风似的沿着田埂跑远了。

小小的身影很快融入了远处金色的麦浪。

消失在田间忙碌的点点人影之中。

一群农人正围着一架巨大的、缓缓转动的水车忙碌着。

他们的吆喝声、欢笑声。

水流冲击水轮的哗哗声。

混合着夏日的蝉鸣,清晰地传了过来。

几个妇人提着竹篮,沿着田埂走来。

篮子里是刚蒸好热气腾腾的馒头,她们笑着招呼田里的男人歇息。

几个半大的孩子追逐打闹着跑过。

其中一个孩子不小心摔倒在松软的田埂上。

沾了一身泥,哭得很厉害,旁边的大人跟着哄笑。

陆沉舟走在麦田边缘。

看着眼前这喧闹而充满生机的景象,唇角的笑意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