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片带着冰冷土腥味和缸水馊气的红薯皮,在陈默的牙床上死磕了半天,才被粗糙地研磨碎裂,吞下喉咙。勉强压下去的灼烧感像是被惊醒的劣质汽油弹,在胃袋里只短暂沉默片刻,便以更凶猛的势头复燃起来。喉咙里残留着刮擦般的粗粝感。他瘫坐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裤裆湿透的位置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寒意,冻得尾椎骨都跟着发木。
“分…分期是个啥子嘛,少爷…老奴…老奴再去东头看看,兴许能借回一点干的草引子来……”陈忠佝偻着腰,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风里打旋,透着一股认命似的惶恐。他看着陈默木然的脸和湿漉漉、沾满灰泥的狼狈样子,浑浊的眼眶又红了。他不敢再多问那“打火鸡”,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挪,仿佛那点湿透的衣衫下,佝偻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陈默没说话,喉咙被一种沉重的、无形的胶水糊住了。他低下头,盯着粘在自己指缝里,已经湿透发黑的红薯碎皮。原主留给他的记忆碎片里,“赵府”那朱红色的狰狞字据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死死压在识海深处。十两银子,那根本就不是欠条,那是一道锁死喉咙的绞索。三个铜钱?他无声地咧了咧嘴,那点微薄的金属分量,连勒紧绞索绳头的一瞬间都支撑不了。
棚外天光昏沉沉的,压在破败的土墙上,沉得像铅块。草棚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屋顶缝隙漏下的几道惨淡光线,映照着地上那摊被他摔出来还未来得及冻结的脏水,浑浊的水面倒映着他此刻失魂落魄、一脸黑灰泥垢的倒影。
胃袋深处又开始新一轮的、不顾一切的抽搐,饥饿感像一把钝锯,反复拉扯着他的神经末梢。他下意识地探出手,想去摸索地上刚刚啃剩下的红薯皮渣——
哐!!!
一声剧烈的、刺穿耳膜的撞响!如同惊雷在门口炸裂!
破板扎成的门扇在猛烈的冲击下发出刺耳的呻吟,整扇门板剧烈地震颤着,上面龟裂的纹路疯狂蔓延,大团的陈年积灰从门框上方簌簌抖落!一只穿着崭新厚底皂靴的大脚,正带着无比的蛮横,狠狠地第二次跺在门板正中央!
陈默浑身猛地一哆嗦,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攥住后又狠狠一拧,那点刚摸索到的红薯皮渣被激射的灰尘彻底掩埋。他几乎是弹坐而起,惊惧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扇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木门上!
“里面的死绝了没?!没死干净就给老子滚出来个会喘气的!” 一个粗粝、傲慢得如同砂轮打磨铁器的咆哮炸雷般从门缝里撞了进来。
哐!!吱嘎——嘎吱——!
门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濒死的哀鸣。门被彻底从外面一脚蹬开!
寒风裹挟着外面的土腥气和一股子淡淡的、属于上等棉布的浆洗味猛地灌进来。门口的光被人影挡住了一大半,显得棚里更暗了。
一个矮壮的身影堵在门口。来人穿着一身崭新的青灰色细棉布短打,外面套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绸面夹袄。夹袄领口油光发亮,腰上煞有介事地扎着一指宽的牛皮腰带,上面还挂着一小串磨得锃亮的铜钥匙,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一张四方脸,皮肤黝黑粗粝,蒜头鼻,厚嘴唇,最醒目的是那双三角眼,眼珠子浑浊发黄,此刻正凶光毕露地扫视着狭小的草棚,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跋扈。
是赵府的管家,王二彪。那张油腻凶横的脸,和记忆碎片里无数次拿着字据来吆五喝六逼债的形象瞬间重叠。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同样短打的仆役,叉着腰,一脸冷笑,堵死了出去的路,像两堵移动的墙。
三角眼鹰隼一样扫过整个棚子,掠过歪斜的水缸,掠过死气沉沉的冷灶,掠过墙角那堆湿透的烂柴,最后落在泥地上瘫坐的陈默身上。看到他那一脸灰、满头泥水顺着头发丝往下淌的狼狈相,三角眼里那丝轻蔑几乎要溢出来,变成实质性的唾沫星子。鼻翼翕动了一下,像是闻到什么极其恶心的东西。
“嗬!我当是谁呢,这不陈大少爷吗!”王二彪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充满了做作的惊讶,“这身打扮…啧啧,挺新鲜啊?玩水还是和泥?陈少爷雅兴不小嘛,日子过得挺快活?”
他抬脚迈过门槛,皂靴底毫不客气地碾在沾了泥水的冰冷地面上。那两个仆役跟着挤了进来,把本就逼仄的草棚占得更满。
陈默扶着湿冷的泥地,撑着要站起来。两条腿被冻麻了,加上那半缸冰水的刺激,此刻僵硬得像木头柱子。他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刚站定,王二彪那双三角眼珠子已经像毒舌的信子一样,舔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快活…哼!”王二彪嗤笑一声,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看来是够快活,快活到连今儿个是什么日子都给忘了吧?!”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手腕一抖,“哗啦”一声抖开,几乎要戳到陈默脸上。
那正是陈默记忆中那张用褪色朱砂写着“十两”两个字的字据!鲜红的印记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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