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每逢落雨夜,人们便会看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青衫的落魄书生,摸出几枚捂得温热的铜钱,租一艘最破旧的画舫,独自泛舟河上。
他叫李慕言,不过二十三岁年纪,却已在这秦淮河上听了三年雨声。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痴,更多人笑他穷酸还偏要附庸风雅。他从不解释,只轻轻摇橹,将画舫驶入雨幕最深浓处。
“他不是听雨,是在听那些沉入河底的旧故事。”船家老徐常对好奇的客人这么说,“这书生说,只要心足够静,雨滴打在船篷上的声音,就会化作百年前商女的哀叹、失意文人的狂笑、甚至是一场被遗忘的谋杀案的回响。”
听者大多摇头一笑,觉得这不过是穷书生给自己找的由头罢了。
这年梅雨季节,雨水格外绵密。李慕言照旧租了船,正要离岸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了他。
“公子且慢!”
一位身着淡绿衣裙的少女撑伞跑来,身后跟着个抱琴的小丫鬟。少女约莫二八年纪,眉眼灵动,衣料虽不华丽,却也是上好的苏绣。
“小女子苏婉儿,久闻公子雨夜听舟的雅事,今日冒昧,可否同船一闻?”她说话间,眼睛直直望着李慕言,毫无寻常女子的羞怯。
李慕言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在下独来独往惯了,姑娘请回吧。”
“我出双倍船资!”苏婉儿急忙道,又压低声音,“不瞒公子,我是偷跑出来的,家父若知道,定会责罚。就这一晚,成全我的好奇吧。”
看着她恳切的眼神,李慕言终是心软了。他默默伸手扶她上船,自己则退到船头,与她们主仆保持距离。
画舫离岸,雨声渐密。苏婉儿好奇地四处张望,只见李慕言闭目静坐,神情专注,仿佛在聆听什么极细微的声音。
“公子听到了什么?”她忍不住问。
李慕言不睁眼,只轻声道:“别急,静心。雨声还未说话。”
苏婉儿学他闭目倾听,却只闻雨打篷顶的噼啪声、河水荡漾的哗哗声,还有远处画舫隐约传来的丝竹笑语。
一刻钟过去,她已有些耐不住,正要开口,却见李慕言突然神色微动,低声道:
“来了...一个女子的哭声,很轻,在唱《后庭花》。”
苏婉儿屏息细听,隐约间,似乎真有一缕极细极哀婉的女声夹杂在雨声中,唱的是:“玉树后庭前,瑶华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
她心头一震,再看李慕言,他眉头紧锁,仿佛在努力分辨什么。
“她说她叫月娥,原是教坊司乐工的女儿...万历三十年的清明,被人推入河中...”李慕言的声音变得飘忽,“推她的人...是她的情郎,一个姓赵的举子...”
苏婉儿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为什么?”她颤声问。
李慕言静默片刻,缓缓道:“因为她怀了他的孩子,而他要进京赶考,怕耽误前程...”
话音刚落,那哀婉的歌声突然变得凄厉,画舫无风自动,猛地摇晃了一下。抱琴的小丫鬟惊叫一声,琴盒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李慕言睁开眼,看向面色惨白的苏婉儿:“姑娘怎么了?”
“没、没什么...”苏婉儿强自镇定,“这故事太凄惨,听得我心慌。”
李慕言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追问。画舫靠岸,苏婉儿匆忙告辞,临走前却回头问道:“公子,明夜...还能再来吗?”
看着少女眼中复杂的神色,李慕言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夜,雨仍未停。苏婉儿如期而至,这次她独自前来,怀中抱着一具用锦缎包裹的长物。
“这是家传古琴‘秋涧泉’。”她揭开锦缎,露出一具木质暗沉、弦丝晶莹的七弦琴,“我想,既然要听古音,不如以古琴相和。”
李慕言没有反对。画舫行至河心,雨声渐起时,苏婉儿轻抚琴弦,几个清越的音符跃出,与雨声交织成趣。
今夜,李慕言听到的不是哀歌,而是一场热闹的诗会。
“我听见酒杯相碰,有人在行酒令...是崇祯七年的中秋,一群文人在船上雅集...”他闭目描述,“有个叫陈远知的年轻书生,诗才最高,却因出身寒微,被其他人排挤...”
琴音微微一乱。
“后来怎么了?”苏婉儿轻声问。
“后来...他们在甲板上赏月,陈远知失足落水...但这不是意外...”李慕言的声音变得沉重,“我听见了推搡声,听见有人说‘寒门子弟,也配夺魁’...”
苏婉儿的指尖停在琴弦上,微微发抖。
“陈远知...可还有家人?”她低声问。
李慕言静听片刻,摇头:“他家乡遭了瘟疫,父母早亡,只有一个未婚妻,听说他溺亡,投河自尽了...”
琴音戛然而止。苏婉儿怔怔望着河水,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苏姑娘,你还好吗?”李慕言关切地问。
苏婉儿拭去泪水,强笑道:“只是...为这苦命人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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