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新播的秧田,裹挟着湿润泥土的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余味——那是焚烧狐裘的灰烬彻底冷却后,被暮春微凉的空气浸透的痕迹。白宸掌心那粒裹着深灰硬壳的稻种,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几道蜿蜒的金线纹路,如同活物般蛰伏,触手微凉坚硬。他将其紧紧攥住,硌入皮肉的钝痛也无法驱散心头的疑云。
萧明凰袖口内缘那代表轮作周期的隐秘符号,与这稻种上的金线纹路,绝非巧合。这“金甲”之下,裹藏的究竟是护佑,还是缠绕在稻根之上、无形的锁链?
“世子?”朱嬷嬷带着豆豉味的粗嘎嗓音在门口响起,她端着一碟新蒸的粟米饼进来,粗陶碟子边缘还沾着几点油星。“夜深了,用些饼垫垫。老奴瞧着您晚膳也没动几口。”她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留下新的油渍,眼神却带着乳母特有的、不容拒绝的关切。
白宸不动声色地将掌心的稻种滑入袖袋深处,接过饼子。新粟米的清甜混着豆豉特有的咸香扑面而来,是乱世废墟里难得的踏实滋味。“有劳嬷嬷。田亩重划的事,明日便要着手,叶先生那边可备好了?”
“备着呢!”朱嬷嬷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市井的精明,“叶先生把自己关在那破账房里,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响了一整日了!那味儿…”她皱皱鼻子,“一股子陈年账簿的霉味混着他袖子上那老槐花蜜的甜香,熏得老奴脑仁疼!不过他说了,明日定能把新划田亩的勾股数算清楚。”
槐花蜜的甜香,永不消散地附着在左袖口——漕帮三当家叶承云的身份印记。白宸嚼着微甜的米饼,思绪却飞到了明日城西坡地那片亟待重分的田亩上。旧有的田界早已在战火中湮灭,新垦的坡地肥瘠不均,若不能公平重划,莫说秋收,只怕春耕未完,人心就先乱了。叶承云那算盘上的珠子,拨动的不仅是勾股方圆,更是这孤城废墟上初生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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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城西坡地已是一片喧嚣。新播了“金甲”稻种的田块旁,农人们三三两两聚着,粗布短褐上沾着新鲜的泥点,目光或期待或忧虑地投向坡地中央。
叶承云果然已在那里。一张缺了角的破木桌勉强支在田埂上,桌上是那架被磨得油亮的黄梨木算盘。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肘部磨破的地方细密地打着同色补丁,唯有左袖口那片深色的槐花蜜渍顽固地昭示着过往。他左手拨动着算珠,动作飞快,发出清脆密集的“噼啪”声,右手则执着一根削尖的木炭,在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飞快地勾勒着田亩的轮廓和数字。第三根手指,习惯性地微微翘起,那是漕帮切口暗语的无意识流露。
“叶先生,这坡顶的地,石头多,薄得很!坡下那几块,靠着水车,又肥又润,可不能按一个法子量啊!”一个黑脸膛的老农搓着沾满泥巴的手,焦急地嚷嚷,声音盖过了算珠的脆响。他身边几个同样穿着破旧短打的汉子也跟着点头附和,粗粝的脸上写满了对生计的担忧。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草木灰烬的余味,还有一股子人群聚集特有的汗味。
“稍安勿躁。”叶承云头也不抬,左手算珠拨动更快,第三指翘得更明显了些,“勾股之法,重测顷亩,便是要依地势高下、土力肥瘠,折算出公平的‘税亩’来。坡顶一亩,或抵坡下一亩二分,皆在计算之中。”他语气沉稳,试图安抚人心,但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还是泄露了这精密计算的巨大压力。他需要绝对的精准,一丝一毫的偏差,都可能埋下祸根。
白宸站在稍远处,目光扫过人群,也扫过叶承云算盘旁那几张画满线条的草纸。他袖袋里那粒金纹稻种的存在感异常清晰。就在这时,一阵清脆得有些刺耳的银铃声,混杂着皮革摩擦的细微声响,突兀地打破了田间的嘈杂。
燕无霜来了。
她依旧是一身如火赤红的胡服,衬得她蜜色的肌肤如同燃烧的琥珀。腰间银铃随着她大步流星的步伐叮当作响,每一颗都打磨得光滑圆润,反射着刺目的晨光。乌黑浓密的发辫利落地盘在头顶,几缕碎发垂在饱满的额前,发辫深处,那根能断金切玉的天蚕丝若隐若现。她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西域戈壁的风沙气,扫过那些聚拢的农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本能的疏离。胡服边缘缀着的几颗狼牙,在她行走间轻轻磕碰,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某种原始的鼓点。
她径直走到白宸身边,一股混合着皮革、马匹和淡淡血腥气的独特气息随之而来。“算珠能定人心?”她嗤笑一声,目光落在叶承云忙碌的算盘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附近几人耳中,“刀剑犁过的地方,用几颗木头珠子量?可笑。”她抱着手臂,赤红胡服的袖口滑落一截,露出小臂上繁复的暗红色纹身,在阳光下,那纹路仿佛隐隐流动着血光。这是天狼教圣女的印记,亦是刻骨的仇恨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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